核心提示

　　全家福还挂在墙上，照片上的每个人笑颜如花。

　　4岁半的萱萱（化名）努力跳着，想用手指指到照片上的人：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妈妈。

　　实际上，萱萱从未见过爸爸，对爸爸的所有认知，都定格在照片里那个穿灰色衣服、微笑着的男子身上。因为一次意外，爸爸王某与人发生冲突被伤害致死。2014年9月15日，银川市公安局开具了王某尸检通知单，这一天，萱萱刚刚出生50天。

　　照片里的爸爸和“隐身”了的妈妈

　　因为儿子的突然离世，今年53岁的王义明受到了强烈刺激，很多事情想不起来，就连最心疼的小孙女的生日，他都要靠翻看孩子的出生证才能确定。萱萱的出生证明、户口簿，甚至是出院时医院系在孩子脚腕上的小卡片，都被王义明小心地存放在一个黑色小包里，“这些东西经常能用上，千万不能丢。”

　　本应该是爸爸妈妈保存的身份证明，和萱萱一样，都只能由王义明“保管”。

　　2012年，王某娶妻。马梅（化名）嫁进来，跟公婆姑嫂相处融洽，从没红过脸。2014年7月25日，萱萱出生，家里更热闹了，两个小姑对襁褓中的宝宝爱得不得了，王义明夫妻着手学习怎么带孙子，初为人父的王某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开始外出打工挣钱。

　　幸福在50天后戛然而止。

　　儿子身故之后，马梅一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边哺育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为了不让老两口太过伤心，她一直没在老人跟前嚎啕失声，王义明和老伴看在眼里，疼着心里，“媳妇也难呐”。直到萱萱百日那天，马梅突然提出要回娘家。

　　“爸，我得走了。”

　　“走哪儿去？”

　　“我一个女子，带着个娃，往后的日子咋过啊？我想……先回趟娘家。”

　　“你这一走，还回来不？”

　　“爸，我不知道啊……”

　　儿媳走的当晚，王义明抱着不足自己手臂长的软乎乎的婴孩，失声痛哭：以后这娃可咋办啊！

　　王义明和老伴没有实习期，直接进入角色，担负起抚养萱萱的重任。萱萱打小身体弱，稍有不慎就发烧咳嗽，多少次半夜起来抱着孩子跑医院，王义明自己都记不清了。儿子过世后，家里土地流转出去，加上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没办法干重活，生活捉襟见肘。好在两个女儿经常补贴家用，给萱萱买奶粉、买衣服，一放假就抱出去玩。萱萱会笑了，会翻身了，会走路了，会喊爸爸妈妈了……

　　可是，妈妈在哪儿？

　　马梅走了，音信全无，再回来已是2015年深秋的一天。那时的萱萱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抱自己、亲自己，为什么会抱着自己哭？等她刚刚习惯了，第二天天刚亮，这个看起来很亲切的女人就不见了。

　　2016年，萱萱两岁了，马梅又回来过一次。

　　2018年夏天，为了变更抚养权关系，马梅再一次回家，萱萱已经3岁了。第二天，王义明偶然听到，萱萱拉着马梅的衣角央求道：妈妈，把我抱走吧。

　　上个月，王义明的女儿在微信上看到，马梅结婚了。王义明一直都知道儿媳的电话，但他从未打过电话，他知道，她也难啊。

　　看不见的爸爸和追不回的妈妈

　　萍萍（化名）去年秋天上一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试，语文、数学分别是93分、97分，这学期期中考试，两门功课成了73分、51分。爷爷马成仓干着急没有办法，自己不识一字，怎么给孙女讲题？“如果娃的爸妈在，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马成仓住在永宁县闽宁镇，一院4间房，二儿子一家五口住在南面三间，马成仓带着萍萍住在靠院门的独间。

　　这是一间土坯房，即使在白天，屋里都很黑，窗户上的玻璃碎了，糊了几层塑料纸，挡住了想要照进来的阳光。棉布门帘被风吹起时，阳光透过门帘脚溜进来，在凹凸不平的砖地上，照出大大的“L”型。屋顶用红布绷住，从缝隙处掉下来的土渣，落在墙角，无人清扫。

　　马成仓的脸上没有一点阳光。68岁的他，除了心焦还是心焦。2011年初，三儿子因贩毒被判无期徒刑，入狱时，儿媳怀有身孕2个月。

　　当年年9月，萍萍在母亲余红（化名）的娘家出生。半年后，正在外打工的马成仓接到许久未联系的儿媳电话。

　　“爸，娃我给你送回来了。”

　　“啥？”

　　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对方挂了电话。马成仓一路小跑回到家，掀开门帘，炕上放着个脸盆，盆里坐着个女娃。娃刚会翻身，还不会爬，困在脸盆里左右动弹不得，急得哇哇直哭。

　　马成仓没抱娃，转身去寻老伴：“娃他妈回来了，你见了么？”

　　老伴也是一脸懵，回过神，赶紧跑进屋里，抱起孙女：“娃饿了，娃得吃饭啊！”

　　一个娃把老俩口折腾惨了。白天给娃操心吃喝，晚上担心娃蹬了被子。因家里条件有限，萍萍打小几乎没喝过奶粉，一勺勺米汤养大了她。如今，8岁的萍萍头发稀稀黄黄，像个男娃。

　　马成仓赌了口气，你不养娃，我养！儿媳住在平吉堡，相隔不远，但马成仓从不登门。2016年，老伴因病去世，马成仓的“硬气”被现实击得粉碎。

　　“你妈没了，家里没个人弄饭，娃咋吃啊。”倔强的老汉不得不拨通儿媳的电话。

　　但余红也有自己的难处。把萍萍送回婆家不久，余红便再婚了，随后又生下3个子女，加上二婚丈夫带的女儿，一家六口，日子过得也很艰难。丈夫知道萍萍的存在，他不允许余红与马家再有联系，稍不如意，家里鸡飞狗跳。

　　马成仓从亲家那里听说过这些情况，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娃得活啊。

　　余红来了，带走了萍萍，马成仓舒了一口气。仅仅4天后的夜晚，孙女突然跑回了家。

　　“你咋回来了？谁送你回来了？”

　　“我妈。”

　　萍萍再不肯说半个字。马成仓从炕上跳下来，趿上鞋，追了出去。追到巷口的电线杆那里，余红已经坐上车，车门都没关，车就启动了。

　　回到家，萍萍哭了，马成仓也哭了。

　　从那天起，祖孙俩相依为命，马成仓学着做饭，不论好坏，只求能果腹。不会辅导作业，马成仓叫来二儿子家上四年级的小孙女，每天奖励一块钱，让姐姐给妹妹辅导功课。

　　萍萍大了，心思细腻敏感。马成仓半夜经常听到娃在偷偷地哭，白天问起来，她什么都不说。

　　女孩子大了，生活有了不便，祖孙俩不能再挤一个炕。

　　这些马成仓却知道，但他无力改变。他只有一个念头，多活一天，带娃一天。

　　明明我有妈妈，为什么这么孤独

　　2018年，永宁县检察院在整理积案过程中，发现了萱萱和萍萍的情况。

　　彼时，王义明正在为萱萱每学期2400元的幼儿园费用发愁。检察官建议王义明，变更孩子抚养权，之后再申请困境儿童社会保障津贴每月530元。

　　永宁检察院支持王义明起诉马梅放弃萱萱监护权，并将孩子监护权变更为王义明。接受调解的马梅从老家西吉赶了过来，签了字后，抱了抱孩子，眼神里并未流露出很多不舍。

　　王义明知道，儿媳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这也许是对大家最好的结果。

　　萱萱显然不认同这个结果。虽然从百天之后，她只见过3次妈妈，但最后一次相见，她跟妈妈明显亲近起来，连最疼爱她的姑姑都有些“吃醋”。在和妈妈相处的一天时间里，萱萱只在最初有些羞涩，之后就一直黏着妈妈不愿分开，明显比平时活泼了很多。

　　妈妈走后，萱萱很久缓不过神来。有一次从幼儿园回来，萱萱突然问爷爷：“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接送，我却是爷爷接送？我的爸爸妈妈不回来，谁给我交幼儿园学费？”

　　王义明怔住了，继而泪流满面。他抱起孙女：“爷爷给你交费，你想上到啥时候，爷爷都给你交费。”

　　检察官给余红打电话，建议变更监护人。余红听说来意，挂断了电话，之后，这部电话再也没能拨通。

　　永宁县检察院特事特办，为萍萍办理了困境儿童社会保障津贴。每月530元补贴，解决了祖孙生活上的大问题。

　　钱的问题暂时缓解，可孩子心理问题呢？

　　永宁县检察院干警马彦军说，今年年初，该院成立了“丁丁·燕之屋未成年人工作室”，为这些因案件造成生活困难的孩子们提供经济和心理上的帮助，协助他们融入社会，更好地学习生活。

　　这样的帮助对孩子们来说，及时有效，却又杯水车薪。

　　马彦军说，在全区各地，均有因案件导致生活无依的未成年人，萱萱和萍萍只是他们当中的代表。孩子们的生活可以接受社会捐赠得以改善，但心灵建设却需要耐心、全面、长期、繁复的工作。这些孩子不同于父母过世的孤儿，他们知道父母尚在，却不愿给予关爱，不愿承担抚养义务，他们会有深深的被抛弃感，进而产生一系列心理上的变化。重塑孩子的心理，让他们积极阳光地面对生活，这是全社会需要共同面对的难题。

　　萍萍家有一面“黑板墙”，她经常用粉笔在上面写写画画。采访快要结束时记者提议，让她在“黑板”上写出最想说的话。萍萍思考了半天，只写出比手掌还小的两个字：妈妈。

　　“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吗？”记者问。

　　“我有妈妈，可是我很孤独。”萍萍答非所问。（秦磊）

获得一本新书，萱萱爱不释手。记者　乔素华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