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至2023年,我对位于毛乌素沙漠边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荒村:盐池县冯记沟乡马儿庄村下辖的自然村——黎明村,进行了12次踏访,采写、发表了10余万字的新闻报道和相关文章,其中有7篇发在《光明日报》头版,这些稿件获得了全国、地方和报社的20个奖项。
与一个小荒村结缘是我没有料到的。实际上,我初访黎明村时,并没有再次前往的打算。是什么驱使我一次又一次前往、直到十访才收官?我认为主要有三个原因:一个是记者的使命和责任,一个是读者的关注和肯定,另一个是报社领导同志乃至中央领导同志的支持和鼓励。为采写这组新闻报道,我付出了许多时间和心血,现在回头看,我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有人问:为什么这组报道能够不间断地持续做下去?为什么报社能够不惜版面、自始至终给予这么大的支持?为什么能够获得这么多奖项并引起许多读者的持续关注?我就此谈一点粗浅的体会。
一、记者一定要有社会责任感,一定要注意选取有教育意义、警示意义的新闻题材。对黎明村的关注,对我来说,是偶然,也是必然。说偶然,是因为我此前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自然村,对它的采访带有一定的偶然性。说必然,是因为我此前一直关注环保问题,并为此采写了大量具有一定影响的报道,我一直想以自己的客观报道警醒社会。记得1998年6月到盐池县时,正是当地草原退化、生态恶化严重的时期。虽然已经多次为环保大声疾呼过,但我感觉还很不够。在盐池县,我还没有确定采访的目标。为此,我特意打听、留意这方面的典型。当听说有个黎明村,为躲避风沙而四处搬家,在短短半年时间就四分五裂时,我当即要到现场去看一看。
黎明村的四分五裂,不仅让我震惊,而且让读到我报道的人同样震惊。我的报道,让读者看到了风沙的危害,也提高了环保意识,也就是说,我的目的算初步达到了,这也证明:这个题材,我抓对了、抓准了,抓得也算及时。
一个记者在工作、生活中会面对各种新闻题材,也会有许多单位和许多人发出各种信号、频频“招手”:写这个吧,写那个吧,写我们吧,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吧……有的可能还有一些利益诱惑,过分的“热情”和诚恳的邀请,往往会让记者“招架不住”,而这种情况往往是在考验记者。一个记者,常常要做出取舍。有没有社会责任感,在选题上就会表现出来。我们看到,有社会责任感的记者,一般都很注意所写稿件的实际作用和社会效果,所以都特别留意选取具有教育意义、引导意义和警示意义的新闻素材。
二、记者一定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对有报道价值的新闻题材要抓住不放,对主题要不断挖掘。一访黎明村的报道引起了读者关注,黎明村的命运也令人担心。在听到一些问询和议论之后,我觉得,我有义务回答读者的关切。就这样,我于2000年再次踏入黎明村。也就是在这次采访中,我得知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由于环境继续恶化,留在原地未搬家的两户人家,只剩下一户了。这次,我把报道的重点放在探究环境恶化的原因上。一篇题为《是谁毁了我们的家园?》的报道,在主题上又有新的内容。2002年,我第三次来到黎明村,发现那里的环境还在恶化,我忧心忡忡,又发出反映黎明村近况的第三篇报道《人类的退路在哪里?》,把环保的警钟敲得更响了。最后一户人家能够守住已被风沙包围的家园吗?带着这些悬念,我于4年之后,第四次走进黎明村。这一次,我虽然听到最后一户人家已经搬走的“不幸”消息,也欣喜地发现,由于禁止滥采乱挖和施行封山禁牧,黎明村及周边环境正在发生变化。于是,我“弄”了两篇稿件:《新“黎明”,荒漠化可以逆转的证明》《黎明村里看“黎明”》,为人们改善生态环境提振了信心。环境好转,给黎明村带来了哪些变化?黎明村人有哪些愿望和呼声?我选取新的角度,在2009年又对黎明村进行了第五次采访。这次,我又写出了两个长篇通讯:《黎明村的新生和心声》《黎明村的“沧海桑田”》,并提出了“黎明村是否该再一次搬迁”的问题。至此,我对黎明村的系列报道,已经颇有影响,甚至成为一个品牌了,而我却觉得我对黎明村的报道应该就此结束了,也不准备再去采访了。
谁想到,在中宣部对新闻界做出“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部署的当晚,我便接到《光明日报》记者部主任的电话。他告诉我,领导对我以往对黎明村的“五访”印象深刻、希望我再来个“六访”。
黎明村还有什么可写的?我有点茫然,但大家对我的“六访”寄予了厚望,我决定继续深挖。所以,挂了电话后,我就出发了。第二天,我就将写好的稿件发了过去。没想到,我这篇“急就章”被《光明日报》编辑部以短评+图片的形式发在了头版头条,不仅是光明日报“走转改”的第一篇报道,也是全国“走转改”的第一篇报道。
如何判断新闻价值?这是所有记者都要面对的问题。我认为:有读者关注、有社会意义,就有新闻价值,就值得记者去抓。读者关注程度越高、社会意义越大,新闻价值也就越高,记者就应该把重大题材当成战役来打。我对黎明村的连续采访,就说明了这一点。对黎明村的前五访,都是我主动的,第六访则完全是被动的。但如果没有前五访的基础和影响,也就不可能有接下来的六访。
三、新闻都是发掘出来的。基层的新闻,是无穷尽的、挖不完的,而有价值的新闻往往埋藏较深。
照一般眼光来看,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荒村,能有多少可写的东西呢?而六次踏访已经写了这么多了,不会再有什么可写的了。实际上,我在再去之前,也觉得差不多了,该写的都写了,应该见好就收,不应该画蛇添足。而这种想法,在我五访之后就萌生了。
那么,黎明村的文章是否就做足了呢?我还有点不甘心。2012年10月,我第七次走进黎明村,也又一次如饥似渴地采访。没想到,我又“弄”了个大动静:长篇通讯《一个小荒村的聚散兴衰——七访曾被风沙逼得四分五裂的黎明村》,这篇通讯让我拿了4个奖项,让我提振了信心:黎明村真是个新闻富矿!我还要继续挖掘下去。2013年12月初,我信心满满地“八访黎明村”。这一次,报社又一次为我“慷慨版面”:不但将通讯《八访黎明村见证巨变》刊登在了头版头条,而且配发了我采访时拍摄的图片。几天后,又刊发了我的“采访杂记”:《黎明村,我怎能不看你?》,此外,我还在光明日报业务刊物《新闻研究》上发了一篇文章:《“芳洲拾翠暮忘归”——八访黎明村背后的故事》。
在2014年即将过去的时候,我完成了对黎明村的“九访”,同样得到了编辑部的“青睐”。这一次,我在头版先后发出了两篇通讯:《黎明村的魅力——九访曾被风沙逼得四分五裂的村庄》《黎明村的大事小情》。2015年,我虽然计划十访黎明村,但因为事务缠身未能成行。但在2016年5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了却了夙愿:十访黎明村,完成了收官之作。长达五千字的通讯《物换星移几度秋》,有“引言”有“后记”,正文分成三个部分:“黎明村的昨天:欲说当年好困惑”“黎明村的今天:风雨过后见彩虹”“黎明村的明天:等闲识得东风面”,加上3幅图片,居然占了四分之三版。
从四访开始,五访、六访……每篇都有几千字,我越写越长,感觉越写越有写头,每篇都各有侧重。十访的初稿,我居然写了8000多字,还感觉意犹未尽。
四、记者一定要深入挖掘新闻题材,在看似平常的现象中发现其不同寻常,进而提炼出深刻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主题。
一个普通的基层单位,一般都没有令人赞叹的英模,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是不是就没有令人感兴趣的新闻素材呢?十访黎明村的报道,对此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但是,要对一个小荒村进行这么多次采访且每次都能有所收获,这对我的理论修养、专业素质、采访作风、文字功力都是不小的考验,无论是哪方面出了问题,都会在所写稿件上反映出来。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我每次去都是格外用心,我仔细观察、认真聆听、随时地提问,力求不放过任何亮点和素材,所以每次都能发现新东西,也都能抓到新闻点。留在旧村庄的树木、生长茂盛的芨芨草、无精打采的看家狗,都被我写到了稿件里;村庄的环境、院落的堆放、屋内的摆设、村民的表情,都成为我留意观察的对象;我不仅写了环境的变化、生产方式的变革、村民的二次搬迁、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而且写了人们精神面貌的变化和新时期的追求,就连游子返乡创业、外省姑娘嫁到村里、村民到各地旅游、送子女进城读书、卖羊由“往出送”变为“上门收”这些信息都被我捕捉到了,而且都被我饶有兴趣地写到各篇通讯里。所有这些素材,不仅有助于读者对黎明村的全面了解,而且丰富了稿件内容,烘托了所要表现的主题。正因为有了如此精心、细致、深入的采访,我才有可能为读者全方位地展示多姿多彩的、多元立体的黎明村。
五、记者一定要与采访对象心心相通,不但要深入了解他们,而且要深入理解他们。七分采访三分写作,我是坚持这个论断的。对于新闻报道来说,采访是写作的基础,也是写好稿件的关键。所以,一个有经验的记者总是把很多时间、很大精力放在采访上。采访不到位、采访不深入,就难以写出打动人心的好稿来。
那么,如何才能深入采访、进而了解到别人了解不到的新闻素材呢?我认为,记者了解采访对象、理解采访对象,进而与采访对象心心相通是必不可少的。俗话说,看菜吃饭量体裁衣,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与农民打交道,就要了解他们的喜好,理解他们的情趣,让他们觉得你可亲、可近,他们才会愿意敞开心扉。我每次前往,所有村民都能尽力配合、有啥说啥,没有藏着掖着,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2016年5月底,我第十次踏访黎明村时,见到有村医在墙根下为村民体检,就找了一把小凳子坐下来与他们攀谈,那情景就像村民们在一起“扯闲篇”。他们谁都没有把我当外人,你一言他一语,让我了解到很多有价值的素材。而有些记者坐不了一会就要走、问不了几句就没话了,问的问题没过脑子、不着边际、与村民格格不入,怎么可能采访到新鲜素材、发出独家新闻呢?
还需要交代的是,2020年、2023年,也就是在我退休之后,我又对黎明村进行了十一访、十二访,两次都没有“空手而归”。
对黎明村的采访,只是我30多年新闻生涯中的一个插曲,并不是我最重要的工作经历,所采写的稿件还存在明显的不足,但是,它却在我的新闻生涯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值得珍视的一笔。(庄电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