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传来消息,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因病离世了。
老人跟我一个村子,我三十岁之前有时见面,除此以外,交往不多,但我莫名地怅然,甚至有沉重的失落感。
我想起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话:“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一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
虽然我知道生活半径上留存的关系是有限的,有一部分只是生命轨迹上擦肩而行的过客罢了,没有会面的必要或者理由,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任何一个人都是我的世界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他们的悲欢离合跟我息息相关。
逝去的老人和父亲同岁。那时候听父亲讲,他们是最好的伙伴,一起玩耍,一起挨饿,一起在大队部的破房子里上夜校识字脱盲。父亲虽然刻苦但还是没认得几个字得了黄牌,而他很“聪明”地得了红牌。后来,他当了很长时间的生产队长,那个年代,那是很有分量的职位,父亲给队里放羊,“地位”的悬殊丝毫不影响他们小时候结下的友谊。有空闲了他们就在一起坐着聊家常,熬罐罐茶,吃火炉上烤得金黄诱人的馍馍,或者在炕洞的羊粪灰烬里埋几个土豆,熟透了就拿出来,吹灰、扒皮,一边享受美味,一边嘻嘻哈哈地回忆过去的趣事。有时候他们还联手跟别人玩老家“折牛腿”游戏,也许是互相太了解,每出一张牌都清楚对方的意思,所以很少有人能赢了他俩。
从没见过他俩闹过不愉快,或是互相暗里使绊子,我一直以来发自内心地感激这种美好情谊在发小之间长久的存在。我也感激这种平和友好善意的人际关系,它带给父亲最温暖的依靠,最朴实的信任,最愉悦的记忆。
同样,我也感激他——这个已经离去的父亲的玩伴。
出门十年有余,每年都回老家好几趟,行色匆匆,来不及跟每一位曾经熟识的人当面打个招呼,真诚地问个好,亲切地寒暄几句,以致这成为我的一个心病。有一年春节,我特意抽空去看望他,当时他正盘腿坐在土炕上看电视,见我走进门,他表现出掩饰不住的惊讶和欢喜,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还时不时回忆他跟父亲的点点滴滴,从他的述说里我的脑海又浮现出父亲的样子,听得我眼眶发热。
父亲去世时,我请他管理丧事。他那时也年近七旬,但身体还健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数九寒天,他硬是咬牙撑了三四天,不止一次地在我跟前难过地叹气:“我和你爸一块儿耍大,唉……”丧事结束,我备了谢礼,他却什么也不要,筒着手走出不远又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回来,站在我跟前又叹一口气:“我和你爸一块儿耍大,唉……”
我泪如雨下。
老人下葬的那个晚上,我在微信圈的视频里看到了他的亲属忙碌的身影。最后,几把铁锹挥动,一切归于尘土。
《飘》里有一句话:“土落在棺材上,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声音,因为那意味着终结。”想到这儿我的心一凉,这位老人在我心里的所有影像也将定格于此,这难道不是令人哀伤的事情?不过转念一想,他和父亲的友情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失,便释然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