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是我心头一道无形的门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都随着年关的来临疲于奔命,愁苦和无奈的挣扎,使我在年关中经历一场场精神上的洗礼。
自我记事起,我的三外爷是一个多病的老人,隔三差五发作的癫痫病,几乎使他丧失了干活的能力,三外奶也是病人,老少病残使我们家成了生产队里有名的缺粮户,一到年关就要去借队上的储备粮。我清楚地记得仓库保管员不情愿地打开队上的仓库门,为借粮户取粮,那一串串钥匙在阳光下是那么诱人,也那么有权威。
小半袋粮食要经过社员小组的讨论,队长的批准,会计的签字,保管员的经手才能到手。对漫长的苦日子来说,半袋粮食是杯水车薪,但起码能度过这个年关。队长和会计谁也不愿意给我们家借粮,也不能把这一家人在年关跟前饿死,所以我们家年年在年关跟前借粮,成了队上很头痛的惯例。尽管队上的人不高兴,还是年年把借出去的粮食账记下来,一年年下来,我家债台越筑越高。
我六岁那年的年关,队上来了一个蹲点干部,说要清理队上的欠粮户,第一个点了三外爷的名。蹲点干部说:“不行的话,拿他的房子作抵押。我来的目的是帮队上割掉这种尾巴。”他说的话有道理,他主要针对队上那些好吃懒做的难缠户。人群里发出一阵笑声。谁都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在一个院墙几乎坍塌的院落里,两间孤零零的破房子和北头崖坎上一孔挖掘尚未完工的窑洞,能还得了欠的那么多粮款吗?
那年月农村生活普遍困难贫穷,多半人家半年的口粮是“瓜菜代”,年关一到,劳力多家境好点的人家还给孩子们添置新衣服,一家人脸上有了要过年的喜气。可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一筹莫展。家里没有过年的白面,更没有钱买肉。村里好心的乡亲们就东家一碗西家一碗,舍施些过年的白面,亲戚们会送来一些肉。除夕夜,当别的孩子们欢腾雀跃,嬉闹着燃放爆竹时,我只能眼巴巴地看人家的热闹,心想我要有一串“大地红” 鞭炮多好,美美地燃放它一回,让村里人知道我们这个家也把年过了。
我八岁这年的冬天,三外爷病倒了,一天犯几次病,犯病时样子挺吓人,不犯病时形同槁木。年关也在一天天逼近,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快过年了,家里没啥东西,我的病也好不了,娃,我死了这年你们怎么过?”他还说北头崖坎上的那孔窑洞他没有挖掘成,叫我长大了挖出来,可以住人,可以储藏东西。我总觉得我们家的上空笼罩着一团乌鸦翅膀般的黑影,这黑影压在我们一家人的心头,使我们喘不过气来。这年冬天雪特别多,一场接着一场,临近黄昏,飞絮似的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盖住了山野。
腊月二十四,小年一过,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可我的三外爷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临终前,他想吃个酸巴梨,我打听到南山一个村民家里有,就去给他买。那老人是个兽医,走庄串户时认识我三爷,他说我三外爷是个好人,他把一筐冻梨都送给了我。腊月二十六夜,三外爷走完了他多灾多难的一生。
生活的重担落到我的肩上,我过早地尝到了痛苦的滋味。八岁是一个孩子最天真烂漫的时期,贫困的家境编成了我苦难命运的第一道栅栏。从此我和三外奶相依为命,历经凄风苦雨,在年复一年的年关到来之际,必要遭受一次辛酸磨砺,好在热心的乡亲们在困境中伸手拉我们一把,使我们在艰险的生活中挺了过来。
小时候我就得了胃病和其他疾病,三外奶为了照顾我常常整夜不睡觉。高中没上完我回乡务农,队长安排我当饲养员。我能挣工分,能养家糊口了。
春夏之间我赶着牛上山,秋冬之间饲养圈里朝夕与牛为伴。我25岁娶妻,面对一笔不小的彩礼又一筹莫展,我厚下脸皮向亲戚朋友借钱,乡亲们伸出援手,帮我把媳妇娶进家。
我开始外出打工。不论是去淘金,下煤矿,还是到建筑工地上干活,年底为讨要工钱备受煎熬,为了回家过年、和家人团聚,我们穿沙漠,走戈壁,挤上春运大军的列车,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时已到年跟前了。
2005年,我在巴丹吉林沙漠西缘一个煤矿干活。春节前,我们等着老板结账,好回家过年。我们扳着指头算回家的日子,在矿上苦等了十多天,日头从东边的沙漠边缘升起,又落进西边的茫茫戈壁里,真是望眼欲穿,矿山唯一的一条公路上总不见老板的影子,我们忧心如焚。腊月二十八下午老板终于到了矿上,给我们结了账,我们紧赶慢赶到车站,好不容易弄到回家的车票,搭上了春运的最后一辆班车。
年关是出门人心底最神圣最浓厚的情愫,是心头积结的爱和伤痛。为了回家过年,为了难以割舍的亲情,年关一到出门人的心就飞回到遥远的乡村,开始忙着买机票、车票、船票,买不上车票的骑摩托车回家。挣钱多少不说就为了和家人团聚在一起过个红火的中国年。我还有工友买不上车票,从数百里外徒步回家过年,为了一顿阖家的水饺,为了看到孩子们的微笑,鞋走烂了,脚上磨出了一串串血泡。
对我们来说,年关是那么的重要,是挥之不去的乡愁,是最触动心灵的那根弦。(耿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