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物质匮乏及“割尾巴”的那些年头,家家户户除了在夏秋季节能吃上蔬鲜以外,大多的日子,下锅的主菜除了土豆就数韭菜了。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在植被凋敝又蜇睡了一冬的黄土地上,野草在向阳的前坡埂边早早伸出了低矮嫩绿的发梢;一簇簇艾、苜蓿,一朵朵苦苦菜破壳冒芽,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正是“东风送暖雪初融,萌芽拱土一丛丛。卑微也沐太阳雨,弱小同感春意浓。”
这时,生产队田间里的宿根韭菜也扭动着腰肢争先恐后地长了起来。为了能在清汤寡水的饭锅里平添一点绿色和营养,在家里大人的驱使下,庄邻的伙伴们相约拿着铲子,挎上柳枝编的篮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奔向田间地头、埂边沟坡去挖野菜。野菜易采口感却柴,远不及韭菜香而可口。伙伴们满载而归时,看到生产队田里鲜嫩碧绿的韭菜就会垂涎欲滴,趁看园子的老人不在,一个箭步跨过小渠子扑向田里,当务之急时先薅上一撮,也顾不上脏净便塞进嘴里。临走时还不忘贪婪再薅上几把,回家后调入面锅里,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回味悠长。
包产到户后,队上将沟沿边二亩多韭菜地分给我家,韭菜田就是我们一家吃喝开支的财源和根基。为了改变韭菜田地贫苗弱的现状,父亲挺着体弱多病的身体,将韭菜行间的僵土一车一车地拉到沟坡边填壑造地。再剪掉稠密的韭菜根,托人用稻草换来羊粪,与沙土和农家肥掺拌铺撒在菜地行间,对菜园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良。当年的韭菜不铲不割憋得叶烂根粗,像喂肥了的牤牛蓄势待发。
“天生丽质性尤坚,劫后重生秀貌妍。比邻草丛承雨露,扎根瘠土忍风寒。素花香淡蜂乃采,嫩叶辛微人也餐。宁舍青丝酬远客,不离故土入芳园。”来年五月,株株韭菜根卯足了劲,像憋满了岩浆的火山喷薄而出,一丛丛、一行行根肥叶茂,势若兰草。此时,父亲的菜园便热闹了起来。
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父亲只身一人在偌大的菜园收割,捆扎,装车,忙得不亦乐乎。而在田野里劳作半天的乡亲们在收工路过菜园时,都要顺路铲上一把韭菜回家做饭,一般是有钱的给个菜钱,没带钱的就主动帮忙割几行韭菜来冲抵。倒也省去了父亲雇人掏钱的麻烦,乐得个彼此方便互惠互利,长此以往,习惯成自然。人多力量大,夜幕降临时,我家的手拉车被装得满满当当。父亲再用塑料布、纤维袋把它裹的严严实实,第二天起个大早,套上毛驴车进城销售。
想起粜粮的事,至今我都很羞愧。上初三时,为准备好住校费用,染病的父亲让我用自行车捎了大半毛口袋粮食进城去卖,从早到午无人问津,最后还饿着肚子无功而返。父亲见状,气得说我不会做事,就是把粮食贱卖送人,到饭馆换碗面总有人要呢嘛,再不行总会把它倒了沟里,活人还让尿憋死了?还能把它热死烂远地再捎回来?我认为父亲堵戗我是在说大话气话,那百八十斤粮食是用多少韭菜才能换来的呀,那可是一家人半月的口粮。
在父亲每次进城卖菜的中午,我和妹妹坐在离家不远的菜园小土房前的矮墙上,一边看守着菜园,看一望无际坦荡如砥的稻绿;一边翘首以盼父亲早些回来,想着父亲用韭菜换回的水煎包子、油煎韭菜豆腐馅饼、胡萝卜包子和又酥又香的“书本子”甜饼。当家家户户还在很少吃玉米馍馍、干烙白水饼子的时代,父亲用韭菜换回的这些美食,却是我和妹妹向身边同伴炫耀和被他们羡慕的奢侈品。韭菜给少年时代的我家解决了温饱,给我和妹妹带来了幸福和快乐。父亲待人宽厚仁慈、真诚厚道的品德,与人交往时灵活变通的聪慧,也对我今后的工作与生活、做人与做事给予了很大启迪。
烈日当头的中午,父亲卖完菜赶着毛驴车悠悠荡荡地回来了。卸车后,总是先牵着毛驴在沟边饮了水,再把它拴在沟坡上水草肥美的地方。我和妹妹双手捧着油汪汪、香喷喷的韭菜馅饼,围着父亲靠在沟畔老碗粗的杨树旁边歇凉边享受着美味。每当这时,父亲总是像老稳持重的将军,打量着和自己一起冲锋陷阵、生死相依的战士;像母鸡看着刚出窝的雏鸡,将菜园周围的花草、树木、渠水、庄稼、鸡猫猪狗怜爱地浏览一番,倚着树悠然自得地欣赏风光。
午后的阳光透过茂盛树枝树叶洒在平坦干净的沟畔上,地面上和我们的身上披着斑驳的树影,微风从浩淼饱满的沟沿水面上吹来,裹着浓浓的韭菜香扑鼻而来,让人神清气爽。(冯俊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