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山下乡的知青点在黄河对岸的贺兰山下,公社派老高来当头儿。他有大名,但挺拗口,我们都爱喊他老高。
老高挺关心知青生活,不仅让我们吃饱,还专门安排老哑巴帮我们烧炕。老哑巴跟我在一个屋住,年纪挺大,头发银白,脸上的皱纹像沙枣树皮。一套犹如沙枣树皮色的破旧衣裤常年捂在身上。靠在沙枣树上,很容易跟沙枣树干混在一起。他是老高前些年在路边捡来的。由于来历不明,老高总怀疑他是假装聋哑的坏人,出点不好的事儿总往他身上赖。怕我们被他蒙骗,上了他的当,开会就把他拽到大马车上示众。
跟我同屋住的吴山和刘强对老高这种做法也十分不满。每当知青房舍上升起袅袅炊烟,我们仨就向抱柴草烧炕的老哑巴竖起大拇指。他靠在房前那棵沙枣树上,脸上绽开傻傻的笑,嘴嚼着沙枣,啊啊地喊着,也冲我们举起大拇指。此时,我便把目光移向他靠的那棵在风中挺立的沙枣树上。
别看他把炕烧得挺热,老高却不买他的账。炕稍微烧得凉一点儿,就会大声喝斥他。今天老高又来查看炕的凉热。瞥见炕头一条褥子烙糊了一块,便大声喝斥:来历不明的家伙,你是存心不让娃娃们扎根农村!明天召开迎新大会还得把你拽到大马车上,让娃儿认清你的真面目!老哑巴像听见了似的马上缩着脖子双手抱肩跑了。老高看我和吴山还有刘强冲他直翻白眼儿,便点着我们的鼻子说:你们要给新来的做榜样,别被他伪装的外表蒙骗了!
老高走远了,老哑巴才回屋。刘强冲他苦笑说:还傻笑呢,明天又拿你开涮了。吴山叹口气:老高就这点不好,总爱把老哑巴往坏处想!说完,从行李后边摸出一瓶白酒。刘强问:不等咱下乡纪念日再喝了?等不急了,闹心!他把酒倒在三只碗里,摇了摇瓶里的剩酒往老哑巴手里一塞:福根儿!为你上大马车上亮相壮行!老哑巴对瓶吹了一口,咂咂嘴,冲他举起大拇指。我问:干喝?他冲老哑巴一努嘴:说说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说好坏两字罚酒!我们冲老哑巴大笑,他也笑,笑得还是那样傻。吴山喝了口酒,指着他:坏人能好好给咱烧热炕吗?刘强也喝了口酒,指着他:坏人能半夜三更背我去医院看病吗?我说:说的就是啊!他俩大笑:没说好坏,罚酒!他俩陪我喝了一大口,说:老高说他是装的,那跳进河里救人也都是装的?我笑着大喊:没说好坏,罚酒……
这天晚上,我们拿老哑巴当菜下酒,一直谈论到贺兰山顶的月亮奔向西天。老哑巴一边喝一边冲我们傻笑,不时还直竖大拇指。
翌日,迎新大会在贺兰山下召开。山坡下果然给老哑巴准备了一辆上去示众的大马车。老高的话说到吐沫星子飞溅时,突然话锋一转,双眼大瞪,声高八度:娃娃们,坏人脸上从来不贴签儿,例如来历不明的老哑巴……老哑巴似乎习惯了他的这个表情和动作,没等人往车上拽,自己先爬上了车。可还没等他站稳,令人惊恐的一幕发生了。山上一个一米多粗的水泥管子被人不慎碰撞,像一只凶猛的“巨兽”,裹挟着沙尘呼啸着冲向会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哑巴超常敏捷地跳下车,一边啊啊地大喊,一边吃力地推着马车迎向“巨兽”……一声巨响后,四周变得死一般寂静。待大家奔到老哑巴身边,他躺在血泊中已没了生命迹象。老高瞅瞅老哑巴,又看了看大家,好像还想说点儿警示大家的话,但嗫嚅着没有说出来……
老哑巴走了。带着他那声响彻山谷的呼喊,带着他来历不明的身份,被草草掩埋在贺兰山幽深的峡谷里。人们顶着秋风苦雨把他的坟修得又高又圆又大,有老高在场,没人叩拜,没人哭泣,没人说感恩的话,只有凄冷的雨水像眼泪在他坟上流淌。
房舍上没有了炊烟,只有房前那棵沙枣树在秋风里吟唱。
恢复高考的那年春天,我去跟老哑巴告别。捧了一把他爱吃的沙枣,采了一束沙枣花想献给他,可是,我来晚了,早有人把沙枣花插在了他的坟上。
我离开时,回望这片铭记了我们青春的土地,眼前忽然一亮,当年的房舍上又升腾起袅袅炊烟。那棵沙枣树下,有个不停来回抱柴草的人,好像是老高。(王利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