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到旧书摊闲逛,淘到一本《中国短篇小说选》。开首第一篇是《干将莫邪》,将一个复仇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入木三分,感慨于古汉语强大的包容性和铿锵有力的顿挫感,读来觉得过瘾又背脊发凉。
这篇小说的叙事,似乎在一味地叙述,只是在莫邪交待自己的后事,和莫邪的妻子向儿子转叙这件事的时候,有一小段文字的重叠和重复,作者还是有意强调了一些故事性。通篇几乎没有描写,更谈不上场景和情绪渲染。为什么这么一篇小说会让人记忆深刻,恐怕在一个“绝”字,即人物性格塑造的极致性、怪异性和不合常理。
这篇小说里那个侠义肝胆的“客”,与莫邪的儿子“赤”萍水相逢却舍去性命去完成他的嘱托,他以“赤”的头诱骗楚王,砍了楚王的头后又砍了自己的头,三颗头同煮于镬中,不可识别。这个人物的形象鲜明却又虚空。
莫邪的儿子“赤”的个性也很鲜明,执着、坚定有自我牺牲精神。只是似乎有些过于轻信,偶然遇见一个人,因为他的一个承诺,他就把自己的脑袋和剑献上,这在今天恐怕不可能。报仇的对象是楚王,显然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故事,莫非当时人的承诺像如今的法律一样具有庄严和不可违逆的约束性?不得而知。读“赤”这个人物的时候在想,莫邪是个混蛋,虽然他是铸剑神人,却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他明知道楚王会杀他,还是去送死,既然去送死又何必把报仇这样的一个艰巨的难于完成的任务交给儿子,一个平民去刺杀君王,横竖恐怕只能是个死了,作为父亲于心何忍?莫如当时直接持剑与王决,酣畅而死,岂不快哉?
这样分析固然合乎情理,却不符合小说叙写的需要,那样就没有了故事,没有了小说。这篇小说似乎在提示我们,关于小说虚实要得当,虚过头了不足以取信,实过头了故事的戏剧性和冲击力没有了,就没人愿意读了。
由此想起鲁迅的《铸剑》,如一块质地优良的玉,温润光泽细腻,有隆起有弧线有暗光,承转启合更自然更流畅,而且有浓浓的烟火气。
鲁迅没有沿用前者莫邪的儿子“赤”这个名字,给他起名“眉间尺”。入篇的很长一些段落在写老鼠。“眉间尺”在不厌其烦地作弄,鲁迅在不厌其烦地描写。这一段前者中没有,是鲁迅杜撰的,前后连贯起来看,似乎是为了表现复仇人优柔寡断的性格,可为什么是老鼠。《铸剑》这篇小说作成于1926年10月,其时鲁迅正在厦门大学任文学教授,那是一段暂短的过渡性的经历,在《故事新编》的序言中,他说:“直到1926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的空洞洞的。”《铸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看出鲁迅当时很闲散,很清静,甚至有些无聊,为了应付出版社的追讨而写作。忽然有些想笑,原来大作家也有这样独坐孤灯的时候,甚至想,也许在他居住的石屋内,就有一只老鼠咬锅盖,他便把它写入了文章。大作家,明月清风、市井闲谈皆可入诗。
《铸剑》其实是对原故事进行“包装”的过程,譬如对“眉间尺”通过老鼠写他的优柔,通过自戕写他的果敢,人物的性格有了起伏;前者的“客”在这里成了“黑色人”,他居然唱着咿咿呀呀的歌曲,他试图给他的行为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很多新人物出现了,王妃、大臣、武士、宦官,楚王也有了具体的长相排场;场景出现了,煮人头的细节出现了,有《刻舟记》里的细致,又有《口技》里的紧凑,现场更像一个耍杂技表演,这样,楚王入彀被杀就不知不觉水到渠成;与这些细节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些戏剧性的细节,譬如几颗人头在滚水中的撕咬,从三颗人头骨中辨别楚王的时候,都充满了戏剧色彩。
从600字到10000字,从东晋到民国,从干宝到鲁迅,这个故事行走了1600多年。而且它还在行走,譬如此刻,我翻开《中国短篇小说选》看《干将莫邪》,翻开《鲁迅全集》看《铸剑》,我看见一个点怎么变成一个面,我看见一个骨感的故事逐渐丰满起来,时空变了,讲故事的人变了,故事的形式和内容变了,而故事没变,故事里的那种超越生活的唯美的极致的情怀永远存在,并被代代追随。(杨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