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夏收季节,饱受癌症折磨的父亲硬是靠一口气支撑着,等母亲和姐姐、弟弟把麦子收割完、拉到麦场堆好后,才闭上双眼。
父亲去世时,母亲刚刚50岁,我20岁,正在上师专,两个弟弟一个上初三、一个上初一,妹妹上小学四年级,家里的困难可想而知。安葬了父亲,母亲没时间哭天抢地,地里各种各样的农活在等她。母亲领着我们先把收割了麦子后的地用铁锹翻了一遍,再用铁耙子打磨平整,拉了线,种了萝卜等秋菜,紧跟着薅了二回稻子,一个暑假我们姐弟四人没休息过。
秋季开学后,两个弟弟相继辍学,大弟弟跟着亲戚外出打工,小弟弟帮母亲做农活,我和妹妹继续读书。
国庆节放了三天假,我又请了两天假,回家帮母亲秋收。到家后我直奔田里。
田里有的稻子哨兵似的立着,母亲戴着一顶破草帽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衣裤割稻子,小弟弟在后面,妹妹手里也拿着镰刀。我说:妈,你们缓缓。母亲说,索性把这一趟割上去再歇吧。母亲把草帽给我戴上,我闷声不语割了两趟,汗水滴滴答答,我拉起衣襟擦擦后继续割,稻叶子刷得胳膊和脸生疼,不一会儿手上也起了血泡,妹妹用她平日舍不得用的花手娟给我裏上,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丫头啊,俗话说千日苦好受,一日苦难受,你大多时间读书,初次下地出力不要太猛了,悠着干,咱们人多力量大。
天黑了,露珠上来了,蚊虫嗡嗡嘤嘤,一轮圆月安静地在半空中挂着,田里已经没几个干活的人了,我们娘几个才收工回家,弟弟懂事,手拉车上拉着农具,我帮他推着,弟弟让母亲坐在手拉车上:妈,你干的活最多,最辛苦,你坐车上,我拉你。
母亲叹了口气:娃儿,你本该在学校读书,现在却把你扯回来劳动,妈没本事供你读书,怎么还坐车子呀,妈能走得动,这条路哪一年来来回回不走个成千上万遍呀。弟弟说:妈,你别难过,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怎么念也不如姐姐。妹妹说:妈,我小学毕业后也不上学了,我帮你干活,或者到地毯厂织毯子、饭馆端盘子都行。我说:小妹,姐再有两年就毕业挣工资了,能帮衬家里了,你不能辍学。弟弟也说:你的任务就是向姐姐学习,好好读书,只要你能考上高中、大学,我们一起供你读书。你上车来,我拉你回家。妹妹说:妈不坐,我更不能坐了,我给你们唱支歌,鼓个劲我们就不累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觉醒来,母亲已做好了早饭,备好了中午的干粮、水,手拉车上放着磨刀石、镰刀、捆稻子的草葽子,装车用的大粗绳、木杈等。吃完早饭,母亲吃了一粒去痛片,我们来到田里,一鼓作气,10点多就将稻子全部割完,休息了一会,吃了干饼子,喝了水,我们把割倒的稻铺子全部翻了个过,让太阳晒着,我们在田头树荫下休息,两点多我和母亲开始用草葽子捆绑,妹妹一手提一个,弟弟一次背四个放在路口,够一手拉车后,母亲装车。这是个技术活,四周要延伸出来,还要四平八稳,否则到半路就倾斜翻车,还得重来,多年的劳动已经把母亲锤炼成了女汉子,她站在高高的车上,弟弟用木杈递稻子,最后用大绳上下左右勒紧,把一个锥型木棒插进去,大绳绕了上去直到转不动为止,再把绳子结成死疙瘩,我和弟弟在前面拉,母亲和妹妹在后面推。
到场上的一段路要穿过铁路,这段路是个大斜坡,上坡时非常吃力,我和弟弟几乎贴着地面使劲蹬着脚,后面的母亲和妹妹也一样,四个人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终于到了顶上,火车过来了,扳道工放下了横竿,我们才站直了身子歇口气,火车呼啸而过。下坡的路相对容易,不用后面的人推搡,我们前面拉的人也不用出力,但要用脚蹬住,掌握好平衡,慢慢下坡,否则哧溜下去就会人仰车翻,后果不堪设想。来回一趟需40多分钟,拉到场上的稻子还得一捆一捆垛整齐。
拉最后一趟时,过了火车路,我感觉到一股腥味,用手一摸,鼻子流血了,弟弟看见了,刚要喊叫,我示意他:别嚷嚷!不要让母亲担心。我掏出一团卫生纸塞进鼻孔,继续低头拉车,卫生纸很快被血浸透了,我又换了一回,终于把稻子全部收到场上堆好,我累得像一滩烂泥坐在车把上动弹不得。弟弟没忍住,他说:妈,姐姐流鼻血了。母亲爱怜地看着我,悲切地叹息:这是累的呀,如果有钱我们就雇手扶拖拉机了。妹妹赶紧递过水壶:姐,喝口水,四个人中我力气最小,不然你不会累成这样。我笑笑:我没事,你们平日在家干得多,我在学校比你们清闲,放假应该多干点。
回到家,母亲给我化了一碗红糖水,打了一个荷包蛋让我吃,妹妹眼巴巴看着,我听见她的喉咙里有液体滑落的咕咕声,她的眼睛亮极了,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落进我的碗里,我假装吃不了,让她吃一半,她用舍尖咂吧了一小口,说:姐姐,你吃吧,我不喜欢吃甜的,我喜欢铁勺炒的鸡蛋。我鼻子一酸,眼泪簌簌滚落。第三天,弟弟和妹妹去捡散落在田里的稻穗,我和母亲收拾自留地里的辣秧、茄秧,还有田埂上的各种豆子。
晚上我和母亲去找队长,央求他让我们先打场,队长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和其他人家协调后,安排我们前半夜打场。连夜打完稻子,我们已精疲力尽,但看着几十纤维袋子颗粒饱满的稻子,我们的心情是欢悦的,妹妹甚至唱了《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抬头仰望,月亮真的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我又要返校上学去了,母亲割了二斤肉,包了一顿饺子,犒劳我们。
35年过去了,娘家的田早就集体流转承包了,任劳任怨的母亲三年前去世了,弟弟妹妹都过上了好日子,放下了锄头、镰刀等农具,但每到秋收季节,我总能想起那年的秋收。(杨素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