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见到弟媳和她再婚的那个男人，赵萍英有句话不吐不快：“当初你俩扔下三个娃娃，一走就没回来，害了我还是害了你自己？”

　　男人有些局促：“那会儿年轻，没想那么多。”

　　问这话，赵萍英是有底气的。她举家移民到宁夏30年，在这里豁出去干，拼了命挣，养活了9个孩子，自己的5个，和弟弟们留下的4个。一家人与这块土地相融相生、相知相伴，过上了她觉得“可好了”的日子。

　　在与岁月的磨合中，赵萍英坚韧、勤恳、包容、豁达、善良、好学向上的精神力量终将融化在孩子们的气质里，成为他们立世做人的风范，工作生活的格调。

　　2月22日，赵萍英服侍婆婆吃早餐。记者　裴云云　摄

　　（一）

　　■ 小儿子张奎：“我妈有句话常挂在嘴边，在这儿，只要勤快肯干，就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

　　赵萍英快68岁了，是银川市西夏区镇北堡镇昊苑村村民，她的故事要从陕西省榆林市子洲县说起。赵萍英娘家穷，婆家穷，她嫁过去的时候，男方家里连孔像样的窑洞都没有，就连结婚当天穿的花布衣、床上铺的新被子都要外借。老伴儿“老张”腼腆地打趣：“除了她，都是借来的。”

　　为了打破“贫穷的循环”，赵萍英使出了最敦厚的武器：勤快肯干。

　　1992年，当生活再次陷入困境，全家7口人决心在银川扎根。老张在采砂场打零工，赵萍英就在旁边的生态园当帮工。

　　有家有业哪有那么容易？赵萍英回忆：“刚开始住得跟‘窝’没两样，晚上睡觉，能听到沙子从塑料布往下漏的声音。冬天冻得没地方躲。有一天，我发现小儿子张奎浑身都是紫的，以为生了病，一看大夫，竟是冻紫的，那次孩子的一只耳朵冻掉了。”

　　2年后，赵萍英置办了一块地，花了200块钱，买下了路边卖沙子的开票房。挨着这2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她拾了些旧砖头，又盖了一间小房，可算有了家。

　　赵萍英家的房子，在一个种植大户的地边上。她和老张打工闲下来的时候，就帮这家人锄草撒化肥。渐渐地，人家看他俩老实能干，便主动帮他们联系租赁土地。

　　赵萍英“贪”地，有点积蓄就“圈地”，到如今打下了300亩的“基业”。她也“贪”更好的日子，只要能干得动，再多的地都不怕种。每年灌溉期间，最熬人，得盯着水口子把自家地灌完，经常几天几夜没法合眼，困急了，躺倒在地头，直到冰冷的水头舔到脚心，赵萍英知道，水来了。

　　生命是一架灵敏的摄像机，沿途摄入所闻所见。孩子们将辛勤劳动储存在影像卡里。

　　每年，赵萍英至少种10亩西瓜。暑假，是全家总动员卖西瓜的档期。为了学费，孩子们个个不怕苦。西瓜是头天晚上摘好的，第二天一早，小儿子开着四轮车带上两个兄弟就出发了，赵萍英自己则骑着摩托车，兵分两路。

　　日复一日，赵萍英带着全家劳力一锹一锹翻地平地，把原本长满草的荒地变成了菜园、果园、树林。她又养鸡养羊，日子多了前所未有的甜味。

　　一棵树，根植于土地，开始抽枝散叶。

　　（二）

　手绘　谢鑫

　　■ 小侄子赵兆：“我二姑让我哥和姐打我，我疼啊，但我却觉得自己是受重视的。没有我二姑，就没有现在的我”

　　2003年，赵萍英远在陕西省老家的大弟弟，干活时突发心肌梗塞去世，留下3个年幼的孩子。一年后，弟媳带着孩子改嫁他人。

　　每每想到大弟弟留下的3个孩子，赵萍英不由揪心。2005年，赵萍英敞开大门，邀请老家的弟媳和再婚的丈夫来银川。她把自家地给他们种，又帮着找活干。当年中秋节，弟媳两口子生下1个儿子。

　　兴许是吃不了创业安家的苦，又或是孩子多难养活，2006年，弟媳撇下与前夫生的三个孩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消失不见。

　　“我记得父亲一夜之间突然老了，有了白头发。因为当时家里的孩子也勉强能吃饱穿暖，这一下又多了3个孩子，压力确实很大，但是我父亲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只要母亲愿意他就愿意。”张奎回忆说。

　　此时，赵萍英已经娶了两个儿媳妇，还抱上了孙子。

　　“不要急，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咋都能养活3个孩子，咱吃啥就给他们吃啥。你再急出个好歹来，老四老五不就成没娘的孩子了。”大儿媳的宽心，让赵萍英心绪有所平复。

　　是啊，她和老张凭着双手在戈壁滩上讨生活，养大了5个孩子，那么难熬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眼下不过是多了三张吃饭的嘴，这可压不垮她。渐渐地，她放弃了寻找弟媳的念头。

　　从此张家的孩子们就有新的排行：老大、老二、老三、大女、二女、六女、七女、老小。

　　可刚按下葫芦，又起了瓢！

　　七年后的一天，赵萍英小弟弟两口子在老家被判了刑，唯一的儿子赵兆成了事实孤儿。没办法，她又把这个孩子领回了银川。

　　这个“小九”赵兆正读初一。刚转来的第一次月考才考了58分，为了不让孩子的学习成绩落下，赵萍英三番五次和班主任沟通，想办法减孩子的思想负担，提他的学习成绩。现在，“小九”已经是一名大学生。

　　2008年，赵萍英家里已经有三辆双桥大货车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婿在工地上拉料。赵萍英就跟着去做饭。

　　可她这一走，刚上初一的赵兆成了脱缰的马，不上学，整日泡在网吧里，后来老师也不要他了。不止如此，他还偷老师的手机，光派出所就进去过三次。就连家里哥哥姐姐存放的零花钱，都被他撬开柜锁拿走了。

　　“从小偷针，长大偷天。”老张急得没办法，又把赵萍英叫回家。

　　一天晚上，有邻居向她通风报信，赵兆又在泡网吧。得到消息的赵萍英让张奎把他从网吧里揪回来，打算来次棍棒教育。

　　“我哥和我姐关上房门，扒了我的衣服，拿皮带抽我。疼死了。我哭着跟我二姑保证，以后再不敢了。”赵兆说。

　　一次棍棒加身还不够，赵萍英要让他自己觉醒。

　　当时，家里养了100多只羊，赵萍英就领着赵兆放羊。每天到了上下学时间，不断有学生从田边路过。

　　“你看别人娃都上学了，你在这放羊，啥感觉？”

　　“我想上学。”大半年后，赵兆主动提出返回学校。可“混世魔王”的名气在外，哪个学校敢要他？赵萍英找学校、找镇长，最后才上了镇北堡华西小学。“从那个时候起，我感觉自己是受重视的，我要改变自己。”赵兆说。

　　从此后，赵兆一路念到初中、高中，考上了大专。寒暑假或周末，赵兆就去做兼职，常去银川花博园帮别人烤鱿鱼，一天能挣一百块钱，给自己挣生活费。

　　现在，赵兆在宁东一家药厂实习，每个月都会存下1000多元。

　　（三）

　　赵萍英哼唱自己创作的三句半。记者　裴云云　摄

　　■ 张莉：“医生说我丈夫可能终身瘫痪，她跟我说要接受现实，但不能离婚。你要不养他，我来养。天塌下来有妈顶着”

　　赵萍英的人生中，始终信奉一个朴素的信条：做好事就有福报。

　　张奎上小学的时候，家门口有条小路可以躲避收费站，经常有大货车从这里走。每次赵萍英回家，看到路上有坏了的车都会主动询问司机需不需要帮助。而张奎成了送工具、送吃食的小跑腿。

　　“她说附近什么都没有，司机车坏了没有地方吃饭，我们能帮就帮一把，也是给自己积福给子女积福。”

　　母亲的言传身教撑开了孩子们的心胸。

　　有一天晚上，家里的羊绒被偷了，那可是家里半年的收入。张奎哭得很伤心，还报了警。“我妈却说，你爸和羊绒隔了一道墙，羊绒丢了，但爸爸却安然无恙，这是好事，如果你爸当时醒来那就不是丢东西这么简单了。”

　　赵萍英大女婿是河北人，来宁夏时举目无亲。“结婚的时候，我妈没要一分钱的彩礼，只告诉我要对他‘负责到底’。”大女儿张莉说。

　　几年前，女婿趴在四轮车下做检修时，被砸成腰椎粉碎性骨折，可能会终身瘫痪。

　　“你女儿才三十多岁，女婿成这样，他会拖垮你女儿的。”有人对赵萍英说。

　　“妈妈怕我产生离婚的念头。跟我说，你要接受这个现实，不能离婚。你要不养他，我来养。天塌下来有妈顶着。”

　　为了支撑女儿照顾女婿，赵萍英动员全家：老二媳妇帮张莉照看2岁的孩子；老大、老三主动拿出医疗费。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两年后，女婿奇迹般站了起来。

　　其实，赵萍英的“私心”比较重。

　　2015年，正是镇北堡交通触角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关键期。路，要从移民圈占的土地上、种下的防护林中穿过。脑子活泛的人意识到，这是拆迁赔偿的好机会。

　　白天黑夜，大胆的人抢时间挖树盖房。赵萍英也坐不住了。刚要动手，村干部来了。

　　“咱这人就是太老实了，村上不让挖、不让盖，我就不敢动。要是那会儿随便盖上几间房，现在拆迁补偿也到手几套楼房了，我们一点没赔呀。” 赵萍英最终没当上“钉子户”，没能给赵兆在城里弄套婚房。

　　她签字同意征地的条件是，政府给办妥了开办农家乐的营业执照，还答应提供20万元的贴息贷款。

　　后来，她用这钱盖起了如今的平房，又添置了餐饮桌椅、卡拉OK设备、烤箱等，农家乐的行当一应俱全。

　　但农家乐，不单单是吃顿农家饭。

　　“一共才吃了几顿饭，就没人来了。关门收摊，不折腾了。可20万元的贷款是要还的。”创业失败后，赵萍英决定靠养殖、种植还贷款。

　　这两年，年近七旬的赵萍英，成了家里最忙活的人。

　　“70多只鸡、100多头猪，大猪、小猪、母猪，可了不得！我们两口子早上5点就起来了，他收拾猪圈，我收拾菜地，上午9点回来吃饭，吃完饭接着再出去干。下午6点半还得喂猪，一天闲不下来。”

　　对于赵萍英来说，养猪是个新领域。但她颇有决心和信心。“我妈爱学习，爱看书，她炕头上放着一个筐筐，里面都是书。”张莉说，为了当好饲养员，赵萍英专门给大猪、小猪、母猪建立了“资料库”，还向其他养殖户取经，又是给母猪打黄芪多糖、头孢；又是给小猪补铁……

　　去年，她还“触网”了。花了100多块钱，买了两套课，天天晚上忙完回来就听课，都成了“专家”了。

　　“孩子们不想让我太辛苦，说贷款他们还。今年，母猪都卖了。我就打算开着电动车，带上婆婆和老伴儿，到处转转，扭扭秧歌。”

　　2月22日上午10点半，记者见到赵萍英时，她正替89岁的婆婆拾鞋，严重变形的双腿无法打弯，用一只手撑着墙壁，试图让身子躬得更低一点。沙发沿上搁着一碗热腾腾的油茶，另一只碗里是半块饼、几块肉。

　　客厅墙上，一张7寸大小的全家福挂在电视机上方，拍摄日期已经模糊不清。照片上，婆婆抱着一个小娃娃，四世同堂十几口人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没来全，我家现在27口人呢！”（记者 裴云云 赵磊）

　　手绘　谢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