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寒日，我没往出跑。

　　寻一处地方静静坐在阳光下，任由一望无际的晴朗沐浴。

　　就这样乖乖坐在小寒日的阳光里，看着天上几片白云来回浮游飘荡。偶尔，有人从面前走过，三言两语就转身而去。之外，便是一片空荡。坐在阳光下，我的世界静静的，外面的旷野也是静静的。

　　比寒冷更寒冷的时节已经烙印在骨骼里。谁想掉头转身，都觉得小寒可以冻透人的神经。冬至下过的一场雪不几天就化了，到了小寒，再无新的雪降临。此间的日子里，太阳照常升起，晴朗地扑闪人来人往的身影。村庄前，有人抱着袖管蹲在南墙根下晒太阳，东拉西扯地闲聊天。城市里，有人抄起手机呼朋唤友喝酒去。大块羊肉大碗酒、肥美牛头胖鱼头……但凡调动胃口的美食，用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一杯杯辛辣白酒把冬日里的寒冷驱散，也把小寒日子里深藏不露的东西渐渐忘光。等到酒足饭饱拍着胸脯你好我好大家好地走出饭馆时，迎头扑来的一股寒风才又让人知道，冬天的寒冷依然很冷。

　　·2·

　　日子很平常地贯穿每一天。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总是在苏醒后对着温热的被窝、缱绻的睡梦有些依恋难舍。可想想一天天的事情，又不得不睁开眼睛，挣脱温热睡梦，急急忙忙地收拾行装，继续开始新一天的平常事情。

　　拉开灯，屋子有些阴冷。昨夜烧着的炉子只剩下一堆灰烬，外面的寒风借着窗户缝儿一股股地往屋子里灌。从被窝里钻出来，头发根都有些发凉。不管怎样，先下了炕把炉火重新架起来，让屋子暖和起来再说。穿衣提裤，收拾下地，顺手拾起火钳捅捅炉子，再灌满水壶往炉子上一放，一个清晨的忙碌就开始了。

　　推开门，院子里的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拎着水桶到井台，井台边已经有人在弯腰打水。前头人打水洒下的水滴一点点的积累，一点点的蔓延，渐渐地把井台周围结成冰溜子，稍微踩踏不牢，就会有人前后扑腾两下腿脚跌坐在井台旁。丫糕跌倒过，二蛋跌倒过，蒋世贵也跌倒过。笑话过几个人后，后面打水的人就小心翼翼了，先是摸索着慢步走到井台围子前，慢慢弯下腰把水桶放下去，再摇晃几下手中的绳子让水桶倒翻取水。看着水桶的水舀满了，两手上下错节地抓紧绳子一把一把地往上提水桶。到了井口围子，顺势腾出一只手抓住桶把儿，轻快转身把水桶放到身子一侧，然后用扁担钩子挂住桶把儿，蹲身垫肩挑起水桶往回走。回到院子里，把水一一往水缸里一倒，再出门挑水，一天的生活就正式开始了。

　　炉火已经架好，伸往屋外的柴火烟青青淡淡地朝着半空晃荡。屋子里重新暖和起来，大人娃娃也从炕头收拾停当下了地。洗漱、扫地、收拾屋子，搭火做饭拌酸菜，一个如常清晨让全家人忙乎起来。吃完饭，该出门的出门，该看书的看书，该收拾锅灶的收拾锅灶。掀起门帘进进出出，哈气或者跺脚随时把一家人的神情改变，也随时把寒冷温暖带进带出。对于留守在乡村的人，只要眼睛一睁开，日子就得从手脚间开始。哪怕再寒冷的天气，也得抬脚动手去扑腾。

　　日子就是扑腾出来的，不然，生活不会轻而易举地幸福起来。

　　·3·

　　梦里，我拾起一把锹挖了很多土，慢慢地把过去埋掉。过不了多久，过去长出了一把草，把春夏秋冬的时节轻轻抹掉。

　　我没有多大力气再骑着马向前奔腾，只是拖着衰老的身体悻悻而归。儿子跟在我的身后好奇兴奋地在草原上奔跑，好像所有生长出来的花草树木、奔跑着的飞禽走兽都是他的伙伴，就连半空飞舞的蜻蜓、豆娘、蝴蝶、蜜蜂，半路爬着的蚂蚁、蚱蜢、甲虫，都是他欢快畅意的源泉。儿子携着我的曾经正在延伸纯真的童年，正在追逐无邪的少年，正在履历好奇兴奋的青年。

　　我和儿子之间，大约靠着一种即时的相随，时时刻刻地把遥远拉近，也大约靠着一种粘在腿脚间的身影，时时刻刻地把疲惫腾尽。我所能凝视的世界，多半浓缩在自己的行走里，也多半寄托在儿子的奔跑中。在父与子之间，远远的一声呼唤就能把我们深深温暖，也能把我们紧紧相连。每一次望着儿子背着包裹踏马远去，我都觉得儿子的身影就是我的跟随，就是我的曾经。我从他的脚跟开始，一路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到哪里，我就跟随到哪里，形影不离把草原升腾起的故乡气息附在他的身上。儿子策马奔腾时，草原宽广的宁静正把他的身影奔腾。几匹轻快嬉戏的小儿马跟在儿子两侧奔来跑去，让我看见正在成长的儿子还没有远离。实际上，儿子也在我的身旁。我走到哪里，儿子就跟到哪里。我躺在高原上的一处草甸上，儿子就变成一片云守在我身旁。我佝偻着腰身拾捡大块的牛粪饼时，儿子就化成路边的花草等着我。我骑着马呼叫着马群往回走时，儿子又化成头顶的金雕伴我回家。

　　我就这样和儿子远远近近地拽着、牵着、呼唤着，彼此一路同行、一路回家。黄昏落下来，毡房隐如小豆。架起一塘火，烧着一壶酒，我和儿子席地而坐、围炉夜话，牧马的一天就沉实了。等到青草的气息重新唤醒我的记忆时，才发现繁星闪烁的苍穹之下，儿子正捧着一本书临火而读。他读的文字飘满星空，星空也把他闪耀。他能坐在苍穹下阅读，就能把土地里的气息粘附，就能把星空闪耀的苍穹粘附，更能把祖辈耕读吟诵的诗句粘附。

　　还好，儿子没有把故土忘记。(史振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