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失语,唯物能言。
战国虎噬驴透雕青铜牌饰、西汉回首卧式错金银铜羊、西夏石雕力士志文支座、西夏鎏金铜卧牛……宁夏博物馆里,俯首之间皆是“宝物”。
一件件瑰宝将流动的时光定格,构成了中国历史长河中一段段光辉乐章。
然而,许多文物出土时其貌不扬,如何让灰头土脸甚至残缺不全的文物“活”起来?
8月22日,宁夏博物馆负一层,一间2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73岁的王萍正为一件战国时期的铜壶除锈。
作为宁夏第一位文物修复师,自上世纪70年代起,王萍开始对万余件文物“会诊”,再对症修复,让文物重焕光彩。
王萍(左)为曹雨讲授修复技巧。
一把其貌不扬的椅子
王萍修复过的最复杂的文物当属一把西夏时期的朱漆彩绘木座椅。
椅子出土时破损严重,已看不出原貌。
为修复它,王萍特意向国家文物局申请木座椅保护项目,先后和考古专家在3年里召开4次研讨会。
王萍回忆,椅子虫蛀严重,她采用传统的办法,将调制好的杀虫剂与木头一同包裹起来,通过蒸发的方式杀虫消毒。
“古人的智慧令人叹服,不论现代技术多先进,传统的手艺不能丢,这样修复出来的文物才有灵性。”王萍说。
待压平、杀虫后,身经百战的王萍却犯了难:椅子多个部位缺失,且彩绘脱落严重。
这把椅子到底有没有修复价值?
第一次研讨会上,有人认为:“修复工程难度大,且椅子并非名贵木材制作而成,价值低,不用还原真貌。”
王萍提出不同意见:“文物本是为人服务,不是锁在库房里的。如果能还原,说不定会发现椅子的价值。”
一番讨论后,宁夏博物馆决定修复椅子,但难度不亚于做一件复制品——椅子靠背的左侧缺少一个支杆和一个如意状的云头!
王萍先照着旧物绘制图纸,再与木匠一起选材、制作。
修到一定程度,后接的部件要不要涂色?王萍又犯了难。
第二次论证会召开。
“修复的部分不涂色很丑陋,谁愿意欣赏?”在王萍的坚持下,修复工作继续进行。
“修旧如旧”是文物修复的最高准则。为找到与原物相似的颜色,王萍煞费苦心。
修复室里开展了一场古今工匠的跨时空“相会”。手托调色盘,王萍将调好的色涂在指甲盖大的区域上,却发现朱红色有点浅,随即再加入黑色。谁知等颜色加好,椅子上的涂料干了,颜色又显得太深……“有时一个礼拜也调不出合适的颜色,心里难受死了。所以说这活儿磨性子,能让人心静。”王萍说。
2016年,长110厘米、宽96厘米、高92厘米的朱漆彩绘木座椅修复工作完成,颜色均匀、做工精良的椅子既保持了原物的特性,又融入现代技术。然而,椅座上的一个半圆形缺口,却成了王萍心中的疑团。“文物保护不是简单的修补、拼接,也不是工匠式地把碎片粘在一起,而是要把文物的价值研究透、挖掘好。”王萍多次请教考古人员,并查阅了大量文献,但谜团一直悬而未决。
“椅子修复好后已经在博物馆展出了。这个疑惑就留给年轻人吧,相信随着技术的发展,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王萍说。
抢救7尊鎏金铜佛像
1986年4月,银川市新华百货大楼扩建工程打地基时,工作人员发现了一个窖藏坑,竟然出土了7尊造型优美、形象生动、工艺精良的鎏金铜佛像!
王萍回忆,刚出土时佛像金光闪闪。但当佛像接触到空气后,金片开始脱落。当时,王萍是宁夏博物馆唯一的一名文物修复师。“那个年代修复师比文物还稀缺,尽管人手不足,但必须迎难而上,开展抢救性修复!”王萍说。
博物馆修复条件有限,王萍便和一名同事带着文物踏上了外出“求医”的旅途。接受他们的是当时国内修复条件最好的故宫博物院。当时,正值故宫博物院全体人员外出培训,修复工作只能靠王萍和同事二人完成。
我区土壤盐碱性大,导致佛像钙化严重,给修复工作带来很大困难。“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去除钙化点的药剂。”王萍说,借助放大镜,她只能在针尖大的地方做实验,反复涂抹不同的药剂,以期选出最适合的。
为了提高效率,王萍和同事吃住在故宫博物院。耗时40多天,王萍和同事修复了5尊佛像,并送往日本展览。
文物修复完就万事大吉了吗?
王萍告诉记者,腐蚀物会一直伴随着文物,因此展出一段时间后,还需二次修复。“青铜器的腐蚀物主要是粉状锈蚀物,也是我们常说的青铜病或青铜癌。这种病害有传染性,如不及时处理,同库房的所有金属文物都会被感染。”王萍说。
2006年,在现代“生活”了20年的佛像迎来第二次“体检”。佛像表面看起来并无异常,但火眼金睛的王萍很快发现问题——佛像有粉状锈腐蚀物。腐蚀物有的米粒大小,有的则针尖般大,轻轻挑开,王萍发现佛像已被腐蚀了一个洞,且越挑越大。
去锈、清洗、缓蚀、封护,王萍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宝贝们,尽最大努力保留其原貌。2个月的加班加点后,王萍完成7尊佛像的二次修复。
如今,7尊精美绝伦、栩栩如生的鎏金铜佛像作为国家一级文物,永久性地陈列在宁夏博物馆,向游客“诉说”着中华民族的璀璨历史。
择一事,终一生
从事文物修复多年,王萍对文物鉴定也有了一些认知。多年来,经她鉴定的博物馆征集文物,不乏一些以假乱真的赝品。
上世纪90年代,宁夏博物馆征集到7尊彩绘木雕供养人。“尽管有的供养人肢体断裂,但面部表情、身体姿态生动传神。”初见供养人,王萍也被精美的制作吸引了。
彩绘木雕供养人是真是假?鉴定工作再次落到行家王萍的头上。
王萍选了一尊破损较为严重的供养人,轻轻剥开包裹物,擦拭干净泥土。“彩绘好新!”王萍心里犯嘀咕。仔细检查后,王萍发现供养人以头部为分界线,上下两部分木头腐蚀情况不一。“不像是真品。”尽管心存疑惑,但王萍未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
供养人是用什么木材制作而成的?为何腐蚀度不一?查找大量资料后,王萍意外发现靠近水源地的棺材板腐蚀较为严重,与供养人所用的木材属性基本一致。与考古人员多次分析、探讨后,王萍得出结论——供养人头部以上部分用近代木材制作而成,头部以下用旧棺材板制作,故其为现代仿制品!
这次成功的鉴定,使博物馆避免了损失。
文物修复行有句老话:“修文物,不玩文物。”尽管手艺精湛,甚至可以制作以假乱真的仿制品,但王萍一直始终坚持职业操守,不做商业修复、不收藏文物。
从业43载,时光将王萍从婀娜多姿的女子变成了白发苍颜的老人,唯一不变的却是她对这份职业的挚爱。
最困难时,没有经费购买用品,王萍从朋友的学校借来试管、烧杯等设备。最寂寞时,整间修复室只有她一个人,仅靠一台收音机缓解苦闷。最低落时,其他地区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相继抛出“橄榄枝”,高薪聘请王萍,但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王萍哪儿也没去。
王萍至今清晰地记得一组数据——2014年,全国馆藏文物达3000多万件,能上岗的修复师仅2000名。“宁夏更缺文物修复师,我不仅要把自己的活儿干好,还要把手艺传给后人。”王萍说。
坚守,像一株藤蔓在王萍心里生长蔓延,让她退而不休,至今坚守在文物修复一线。
“铲子的角度始终保持20度,否则容易刮伤文物。”文物修复室里,王萍一边修复文物,一边向22岁的徒弟曹雨传授技巧。
回忆入行第一年,曹雨没有触碰过文物,而是看着王萍修复文物,顺便打下手。本以为接触到的都是稀世珍品,工作后她才发现见得最多是一些其貌不扬的盘子、罐子,甚至瓷片。
“修复的技术精湛高超,但格调不高。”硬着头皮学习了一段时间,曹雨才寻找到修复文物的乐趣。“每还原一件文物的真实面貌,不仅重塑了一件艺术品,还为考古提供佐证,成就感油然而生。”曹雨笑着说。
“文物修复不可操之过急,要用足够的耐心,回归保护文物的初心。”
“实在干不好,就出去溜达溜达。”
“修复不了的不能臆想,要查阅资料,不断学习。”
“修复文物,固然需要高超的技术,但更需要一颗敬畏之心。”
......
入行3年,王萍的话始终萦绕曹雨耳畔,使她学会沉淀。接过王萍手里的铲子,曹雨一丝不苟地完成除锈工作,细心地涂上稳定剂、保护剂、封护剂。
“曹雨今天挺细心,行了!”王萍点点头。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满眼自豪与满足。(记者 姜璐 实习生 丁小雨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