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度过这么漫长的春节，也从没在家宅过这么长时间。

　　1

　　盐池的冬春之交模糊纠结，冬日里有艳阳娇媚，温暖清新。春日里有雪花飘舞，寒风刺骨，千百年来的盐池人就在冬春交织的季节里迎接新年。 

　　宅在家里过年，不缺吃，不缺喝，可心总是静不下来，整天窝在沙发上刷手机。点开疫情地图，深红色的湖北，深红色的武汉，使人胆颤、心痛。手机上的数字一天一个样，手机里的故事更让人揪心、压抑。 

　　这是中国之殇、华夏之痛。 

　　放下手机透过窗户向外看，小区里空空荡荡，人不走、车不行，枯树和楼房是日日见惯的风景，一条摇曳在风中“万众一心、众志成城、防控疫情”的标语时刻提醒人们这是一个非常时期。 

　　春风在院子里轻轻吹拂，几片飘落的树叶在院子里划来划去。院子里鲜有行人，偶然过去一人，也是把自己包裹得厚厚的。院子里很安静，安静的只剩下在枯树上不时跳动的麻雀。麻雀不畏春寒，依旧衣着单薄地在树枝上跳来跃去，抑或成群结伙地飞扑在地上捡食，因无人打搅，它们的步履比往日从容了许多，也少了许多聒噪。

　　2 

　　禁锢在家的每一个人都渴望像麻雀一样自由，渴望能飞出去走走，渴望能走在花马湖畔、长城脚下，大草原中，仰望天空踢着脚下的碎石，渴望在广阔天地里抬头看看天。盐池的天是盐池人的骄傲，空空旷旷一抹蓝，悬在头顶无边无际，这天犹如明镜，蓝得干净，蓝得纯粹，清澈的没有一点杂念。 

　　我曾有无数个年就是望着蓝天，踢着碎石，走在乡间或田野古堡的小路上度过的。一家三口漫步在花马池畔，行走在两道长城之间，探访在张家场古城。但今年不行，我必须宅，认认真真地在家过年。 

　　三十年前的盐池春节持续的时间极长，一进腊月，人们一半心思都放在过年上。从腊八开始，节气一个赶着一个，洗洗涮涮、扫房除尘、蒸煮炉炸、宰猪杀羊、沐浴剃头，直忙到年三十早晨穿新衣、贴对子、吃团圆饭。 

　　盐池人过年，吃是第一要务，其历史悠久，讲究颇多。据《嘉靖宁夏新志》所载，吃饭之前要“燃烛炷香，悬天灯，祀真宰，拜祖祢”。 

　　一大家人和和美美坐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是这个家庭和谐、团结、兴旺的象征，这个习俗多少年来，一直被中国人所重视，每逢过年在外工作的、出差的、上学的、经商的，无论多远都赶着趟子往回跑。不为吃那顿饭，就图了一家人的团圆、喜庆。 

　　儿子自参加工作以来，平时忙得回不了家，一年中能回家的日子就是过年。每年的年三十清晨，收拾好行李匆匆忙忙地坐地铁、赶飞机，等我从机场把他接回来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过年的团圆饭讲究全是硬菜，一碗条子肉、一盆猪肉烩菜、一盘爆炒羊羔肉、一碟辣子鸡，还有羊肉小炒、羊肉丸子、八宝菜、土豆烧牛肉，最后是清炖羊肉，满满荡荡地端一盆，吃完了再添。 

　　当然，添得最多的是羊肉。盐池是中国滩羊之乡，羊肉细嫩不膻，名震华夏，本地的、外来的都喜欢品一品盐池羊肉，因此过年的时候，即使什么菜都不准备，盐池人家的羊肉管够。盐池人吃羊肉要的感觉是爽口，比起闻名宁夏的几家手抓羊肉来说，盐池人吃羊肉才是名副其实的手抓。两三根肋条并在一起煮出来的肉块，一块有拳头般大小，抓在手里蘸上醋和蒜调好的汤汁，大块大块地咀嚼。 

　　盐池人为人大方，不论做什么都要多。春节期间，买羊肉论只，做馍馍论缸。亲戚间聊天会问：今年你们家炸了几缸，炉了几缸？几十年前我家炸的油饼放在缸里，炉的馍馍种类繁多，葱花饼、糖酥馍、狗爪爪（又叫驼烙子）用一个大箱子装一箱子，炉的点心要放在坛子里。一直要吃到来年开春，馍馍发霉长了毛，放到笼屉蒸热，看不见毛了再吃。人口多的人家猪肉要买半扇子，还要买四个猪蹄，一个猪头，羊一买就是几只。我家有个邻居，家庭和睦为人大器，一大家子在一口锅里搅了几十年勺子，平时走到他家不用预约，碰见饭口就能端碗。他家过年羊要七八只，猪买半扇，在盐池买不上猪头、猪蹄，早早地就到陕北购买。 

　　当然，“有肉无酒不如喂狗”这句俗语有些难听，细想想，又觉得谁也没骂，只是用这种粗俗的语言强调一种习俗。 

　　盐池北靠游牧民族，几百年来，他们勇猛、豪放、义气的性格特点影响着盐池人。盐池人喝酒也丝毫不含糊，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个统计，宁夏食品公司进的白酒有三分之二都销在盐池。酒肉不分家，团圆饭吃羊肉，自然离不开喝烧酒。一家人坐在一起一边聊天谈笑，一边甩着砣碗饮酒，杯觥交错举家融融。过了初一人们按照旧俗开始访亲走友，一个个提着礼品拎着酒瓶，走东家串西家拜年，每到一家必定小炒兑烧酒，不醉不归。

　　3

　　今年的年，一下把全中国人都瓷住了。原定初一早晨和二哥一家吃饭，早晨起来看到微信圈里传来的各种指示、禁令，又看到一支支医疗队星夜支援湖北，知道问题已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忙给他们打电话：“今年的年都在自家过，别过来了。” 

　　红红火火过大年是中国人对过年的另一种需求，过年不能出去疯、出去野，没有看上红火，老人们就会说：这个年过得冷冷清清的。然而今年的年，人们宅在家里过，街上少了人影，便少了喜庆，少了气氛，少了欢乐。 

　　“红火”是什么？是锣鼓喧天、人头攒动、轮番展演、挤挤挨挨，简单地说，热闹就是红火，过年图得就是这份喜庆。小时候过年，家里只买一挂鞭炮，拿到手里早早地压在炕沿边下，害怕到了春节炮仗受潮放不响。年三十早晨起来，穿新衣、贴对联后就要放炮。一鞭100响的炮要分成若干份，从三十放到正月二十三，其中年三十、年初一、年初五、正月十五、正月二十三，这五个节气都需要放炮，可往往分好的炮等不到正月十五，早被我们零敲碎打地点了。 

　　父亲一辈子辛苦，在山沟里待了几十年，住在窑洞，面对大山。多年生活在寂静的环境，养成了父亲寂静的性格。他不喜欢热闹，每当母亲听到街上扭秧歌的鼓声响起来想要出去时，父亲趄在炕上掂着旱烟锅说：“看球那个有啥意思。” 

　　盐池的社火始于何时，史无记载。《乾隆宁夏府志》中把过年的过程写得清清楚楚，却没有写到社火。盐池和北方大多数地方过年的风俗一样是先宅后乐。除夕这天准备好丰富的年夜饭，从正月初一到初三一家人宅在家里尽情享用，到了初四这天改吃米饭，等到初四交初五晚上的三鼓时（也就是半夜子时），搬出一个醋坛，把烧火的炭火或烧红的铁块放进醋坛中，达到祛疫消毒的作用，这种方法被称作送“五穷”。初五送穷开始寄托人们对祛邪、避灾、祈福的美好愿望，并不单单是为了发家致富。 

　　记忆中的盐池红火种类繁多，有秧歌、旱船、高跷、耍狮子、舞龙、锣鼓、唱三弦、演秦腔、耍灯影、放电影，每一种又有多种舞法、跳法、演法。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喜气的脸上擦满大红的颜料，张着大嘴，看得人也顾不上遮挡刺骨的冷风，裹紧衣服围成一圈，一个个伸长脖子，挤在那里，连窝都不敢挪，生怕一离开，位置就被人占了去，直到尿急得夹不住了，这才夹着腿，双手捂着裤裆不舍地挤出人群。 

　　我不知道盐池秧歌最早是从哪儿传来的，只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又兴起了游九曲，在空旷的场子里，用木杆或建筑用的手脚架，按照要求固定好，人们便灰头土脸地游九曲。 

　　中国北方游九曲的地方很多，最初的目的和送穷差不多，为了驱灾送疫，体魄健康。从各地史书记载中可以看到从正月十四到十六“游九曲”的地方很多，河北省的赤城、龙门、怀安、万全、遵化，山西的榆次、盂县、文水、石楼、沁州（今沁县）、武乡、潞城，陕西省米脂等县志里直接写到“游九曲”或“转九曲”的习俗。 

　　我想游九曲的习俗大概源于“游百病”吧。宋代宋敏求的《春明退朝录》和洪迈的《容斋随笔》，都写到从正月十四到十六，百姓走上城墙游走消除百病。明朝各地城墙上要摆兵推演，进行军事防范，百姓上不了城头，开始在城下游，渐渐地又同九曲黄河和八卦阵挂上了钩，有了固定的线路，有了更多的说法和讲究，游九曲也不单纯是游百病了。 

　　游九曲的习俗近年来在盐池很盛行，政府也借机将其打造成旅游项目，建了专门游走的场所，百姓再也不会灰头土脸了，每年游走之人高达数十万。

　　4

　　自古以来，人们都在追求健康长寿，没有健康就没有一切。 

　　动与宅原本就是对立统一的，动有动的乐趣，宅有宅的文化。 

　　宅也是一种生活，宅不是不动，不是蛰伏。中国古代有许多文人雅士一生都宅在家里，写诗、作画、农耕。有的从读书求学到科考作官，从颠簸官场到回归田园，转了很大一圈，最终回到“宅”在家里当农民诗人这一起点。 

　　陶渊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范成大、杨万里都“宅”过，他们的诗就是一种“宅文化”，叙写了许多反映农村田园生活或秀美自然风光的诗，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 

　　宅是飘荡后的放归、拼搏后的归隐、羁旅后的憩息。 

　　这次疫情把中国人的心拧在了一起，最前沿的有医护人员、解放军战士、人民警察、社区干部、武汉人民和各地的志愿者等，在他们的身后有全国人民。儿子回来没有出门，没有会亲，与游戏相伴了几天，向单位领导提出要到武汉采访，得到的答复是让他回单位隔离十四天再说。 

　　上海的天不大，宅在砖瓦格子里，看到的还是砖瓦格子。 

　　宅在家里不能无所事事地大眼瞪小眼，要给自己找些事做。朋友叶小蕊是个勤快人，她几乎天天爬在电脑上，一首诗、一篇文、一则新闻，用键盘为自己也为前方的将士鼓劲呐喊。老蛟驿站每天推送各种文章，给疲惫的战士缓解心理压力。儿子和几位同事隔离在出租屋又捡起他搁下多年的画笔，画起了他的美少女。 

　　春风一缕一缕地吹过，地上的残雪逐渐消融，寒冷的冬天总会逾越，娇艳的春天不会错过，只要耐心等待，山花终有烂漫时。 

　　那时候，宅了几十天的我们再去踏青，再去浪，再去野。（刘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