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对什么物件这么一见钟情,心灵相通,无论雕了兰花的玉摆件,还是繁复镂空的小插屏,都不进我法眼,唯独它,头一次见,就一把被我抱在了怀里,那一只鸡毛掸子,那年正插在奶奶家雕花大高桌的青花瓷瓶里。
我觉得它就是一个落水的人眼前的稻草。光滑凉沁的竹节,顶上扎裹着褐色、白色、棕红甚至还有黄色的柔柔的羽毛。羽毛总是让小女孩喜欢,令人联想到翅膀、温暖,或者梦一样的柔软与浪漫。它在我怀里,令我在那嘈杂又缭绕刺鼻的旱烟里安定。
那时候父亲作为右派,带着不肯抛弃的地主的女儿和一群孩子返乡,他自从参军离家20年,乡里传说他做了大官,因此他是个传奇,现在他背着行李,带着胆怯弱不禁风的老婆和芝麻节一样的孩子,还有满面的尘土与胡子回到老家。虽然我母亲绝不符合奶奶的审美观,她要壮实的,一担能担200斤的媳妇,母亲只会两手端着一本书,但奶奶是睿智的老太太,豁达善良,她允许母亲在她那些儿媳中不同。
炕上坐满了各种眼光的乡邻,在这种情境下,终于轮到这只鸡毛掸子出场,奶奶毫无回旋余地地一把从我怀里把它抽出去,握着羽毛那头,用小竹节在炕沿上用力敲着,纷乱的屋中瞬间寂静,落针可闻,奶奶说:“就这么定了,以后三儿就在我这屋,谁也不许说这说那!”然后她把掸子还我,还咧了咧没牙的嘴冲我笑了笑,我觉得她的手在抖,眼角有泪光。
日后我知道那掸子的用处大得多,天不亮,奶奶就淘米做饭,前屋后屋的人在园子里闹吵吵洗漱时,她用它快速地在柜子高桌上扫着,前一刻还蒙着尘的桌面,立时间光亮如新。奶奶掸完柜子,把它在门上磕一磕,插回去。临了在高桌的一面掉漆斑驳的镜子上照一下,抿抿耳边似有若无的细白短发。
那时一大家子人,奶奶有时细声慢语,有时高声大嗓,还有时在灶间暗自叹气,可是鸡毛掸子出场的时候,便都是命令与决断。
那年堂哥因为读书的事儿和大伯别扭,奶奶一边大声骂着,一边从炕上往地上挪,她抿着嘴,用仅有的几颗上牙咬着下唇,发着狠,踮起小脚,手里掐着鸡毛掸子,颠颠簸簸又努力向前地追着喊道:“叫你犟嘴,叫你犟嘴,你个小兔崽子!”堂哥一溜烟地跑,把门推得山响。可是某一次堂哥犟劲上来,站在院子里不动,奶奶掐鸡毛掸子的方向又飞快地变了过来,变成掐着把,落在堂哥身上的就是扎着鸡毛那头了。
我总觉得那只鸡毛掸子对于奶奶和这个家有非凡的意义,但奶奶离去时,我还属少不更事。孩子对于玩具是最无情的,最有情却是在成年后的回忆里。
以后父亲平反,我们回城,再以后奶奶去世,我们回去,房间到处是灰,连同那只鸡毛掸子,往事在绕尘的夕晖里盘旋。我把那只鸡毛掸子抓在手里,奶奶一下在我眼前复活了,母亲走过来,她试图从我手中抽走那根鸡毛掸子,可是我不放。
如今,它静静插在那只青花的大瓷瓶里,我看着它常常想象奶奶当年面对儿孙那些高声或低语,似乎照见光阴里的许多故事无声地流淌。(陈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