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爱吃豆子,总觉得那玩意嘎嘣一下肚,就会变成肌肉,长个子。
但村里的豆子品种有限,常见的是豌豆,要么是蚕豆,至于黄豆,十来岁时我第一次见。
我有个舅爷,很小从西海固流落到甘肃镇原县某个旮旯被人收养,一直到50岁上下凭记忆返乡寻亲。那时候,我奶奶还活着。舅爷来的时候开了个手扶拖拉机,从黄土大塬上带来了黄花菜、花椒、烤烟和黄豆。舅爷是个小贩,寻亲的时候不忘做生意,他把这些留给了我们村的人,走的时候换走了土豆、女人剪下来的辫子、废弃的胶皮鞋底等等。
有一样我记忆深刻,那就是用黄豆做成的豆食。一种闻着臭吃起来香的小吃。
据舅爷介绍,塬上的人每年腊八一过,家家户户便着手做豆食。做豆食得精选上好的黄豆,禁用瘪损的、虫蛀的,以免影响口感。然后放到石磨上碎成豆瓣,拂去豆皮,入锅,边煮边用大木勺搅动,直到快熟时,用铁笊捞起将水沥干。煮黄豆的水也有讲究,井水或泉水,但是塬上条件差,也有人用涝池里的“无根水”,其实就是雨水。据舅爷讲,他家里经常用面汤来煮黄豆,或是利于发酵吧。
接下来,将煮好的黄豆装在筛子里,用棉被包起来放在热炕上。一个星期后,黄豆会散发出浓烈的臭味,仔细观察,若出现一层粘物,就证明发酵成功。不过吃到嘴里,还要历经巧手烹制,巧到哪种程度,因人而异了,总之,还得一个个捏成圆圆的豆食球,然后端到院子里晾晒。吃的时候,再拌上清油,以及辣椒、蒜末、食盐、花椒面,甚至还可以加上肉末,等等。多香的美食,也是伴随着臭味。豆食我们吃不习惯,尝一口,连连摇头。舅爷却在我们家逗留的一段时间里,每天早晨起来后,边熬罐罐茶,边用馒头就着豆食吃,貌似给我们做示范,可谁稀罕呢。
就这样,随着时光的迁延,我也慢慢淡忘了黄土大塬上的豆食,就连八十多岁高龄的舅爷,也有二十多年没见了。
有一天,妻子下班后从车里拉出个纸箱子来,说现在好多人都吃这个。我说,豆食么——从外包装看,的确像黄豆做成的食品。她说是纳豆。纳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也没什么兴趣。此后,我几乎天天见妻子晚上要吃一小盒纳豆,这种精神影响了女儿,两个女人瞬间成为纳豆迷。就这样,我最终没能抵挡住诱惑,酱油、芥末拌上,第一口下咽,那个难吃啊,像是在吞一只臭袜子,或是啃一颗腐烂的甘薯。再瞧那发酵的粘丝,仿佛蜘蛛网缠着一粒粒虫卵,让人恶心到吐。妻子和女儿在一旁咯咯地笑,还说日本人吃的时候要打一只生鸡蛋,要不也来一只吧。我一听生鸡蛋,肠胃里顿时翻江倒海,那一刻,感觉人的生命真是到了临界点。
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吃掉那盒纳豆的。简直就跟小时候尝到的豆食一样。此后,我再也没有动纳豆的念头。一个月后却有一种莫名的念想。于是趁妻子不在家,偷偷吃了一盒,嘿,没有那么难吃吧,而且还真有一股香味呢。接下来,我上瘾了,而且吃纳豆的花样越来越多:拌上紫菜吃,就着米饭吃,淋上德松酱油吃,加上山药吃,不过始终没有尝试加生鸡蛋的版本……原来越臭的东西,越能吃出境界来。
为什么纳豆突然风靡中国,除了纳豆的营养价值奇高之外,我想日本人对美食的尊崇和适度炒作也是值得称道的。为什么《深夜食堂》能把人看醉,而《舌尖上的中国》却将人看傻。原因就在于此。我们缺乏应有的匠心和对自然风物的理解。据说日本人为了拍出《小森林》夏秋篇和冬春篇,在取景地整整驻扎了一年,想想国内那些快餐电影,真是惭愧。
说到这里,纳豆,其实接近于我们的豆豉。包括北方黄土大塬上的豆食,也是霉菌发酵类的豆豉一种。除此,徐州人吃的盐豆,四川的水豆豉,云南的风吹豆豉,都属此类。从做法来讲,中国人至今仍喜欢把臭豆子煮熟后包裹起来塞到麦草垛子里捂,也有人将煮好的黄豆包裹在稻草里,然后埋在雪下等待发酵……而日本正宗纳豆制法也是离不开稻草的,怪不得日本纳豆起源于中国。(王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