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岁末,待在书房习字,茶歇时习惯性地浏览了一下朋友圈,不料武汉疫情消息大有铺天盖地之势,一种名曰新型冠状病毒迅速蔓延,像2003年非典时期,诸如核酸、阳性、发热、咳嗽、隔离、救治以及死亡,这些消失了长达十七年之久的关键词,又借尸还魂卷土重来。是日,武汉告急,官方正式宣布封城令,使这个即将到来的本该欢乐祥和的除夕,变得不再寻常,甚至有几分凄惶。
说心里话,我对前些年风靡银屏的一类电视节目一直不以为然,个中理由皆在它所指向的所谓饮食文化的“搜奇猎艳”。诚然,我们是一个传统饮食大国,我们素有川粤鲁淮等各大菜系,我们的烹饪手段千奇百怪,我们的吃法五花八门,早为世界所叹服。然而,近些年来,大谈饮食文化和养生,一味地追求口腹之欲,一味地注重偏颇食材对于食疗的神奇效用,在某种程度上,使得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畸形饮食方式大行其道。记得其中一期节目片段,讲的是某地山民如何不惧千难万险,如何徒手攀爬陡岩峭壁,如何以烟熏火燎之法轰赶群蜂,如何不择手段达到攫取蜜巢的目的,当然如此大费周章难得的蜂蜜自然是要用来换钱或食用的。据画外音描述,这样的野山蜂蜜比之市面所售的不知要鲜美好吃多少倍。好吃,爱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挖空心思,尽可搜遍名山大川,却只为这区区一个“吃”字,实在叫人无言以对。
如此高难度高技巧性的劳动场面,站在人的立场上本身没有问题,甚至可用勇敢予以褒奖,但站在野生动物和大自然的立场上呢?恐怕这样的野蛮行径便是残忍和无耻,甚至要遭天谴。我们总是愚蠢地以为,世间万物皆可随意索取,没有人吃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于是乎,不管果子狸,还是菊头蝙蝠,茹毛吸血,统统擒来,吃吃又何妨,好像是不亲口品尝,便枉为万物之灵长。可血的事实证明,世间某类物什不宜食用,特别是那些野生动物,本来它们深居于高山密林或幽谷大洋,远离人类,两厢无涉,偏有好事者涉险猎取,提供给那些重口味食客享用,以获取可观的经济回报。曾经曝光的活生生插管攫取熊的胆汁可谓令人发指,吃啥补啥的传言亦让一部人利令智昏,一些人把猴子的脑、燕子的唾液、孕婴的胎盘甚至童子的尿都视为珍宝,宁信其疗效有,不信其恶行真。这样的社会风气不能不说是舌尖文化和养生文化的种种滥觞。
我少时在乡下生活,七八月夜间的打麦场,简直就是蝙蝠的天堂,数以千百计的蝙蝠展开双翼,擦着大大小小的麦草垛,在夜空中自由飞翔,它们吱吱叫着,尽情捕食蚊蛾等有害昆虫。大人们总是不忘告诫我们,说千万不要去招惹或伤害它们,为了引起顽劣孩童们的重视,父母们还谎称,如果用小手去抓捕那些蝙蝠,再拿手摸一下自己的眼睛,从此就会双目失明。记忆中,我们小孩掏过麻雀捉过蚂蚱逮过青蛙也淹过耗子,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去碰蝙蝠的。表面上看,这个禁忌像一道幼稚的符咒,可也是底层民众敬畏自然的最好例证,连目不识丁的农人尚且知晓敬畏的一个物种,奈何新世纪已过去了二十载,聪明的我们反而要倒行逆施呢?
也许,一个不懂得齐观万物、一个没有敬畏之心的社会,注定会在其发展道路上,面对自然界带来的一次次惩戒和伤痛。我们常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那些本该远离文明餐桌的野生动物当然不是什么君子,可谁又能说它们没有一颗复仇雪恨之魂?倘若有人要说熊猫的肉吃了便可以长生不老,会不会有人就像西天路上的妖魔鬼怪铤而走险?
如果说非典时期的那次警钟,尚未引起国人的足够重视,那么,这一次的新冠肺炎疫情,无论如何都到了我们必须深刻反思的时候了。今早在电视中听到国歌,那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感到震撼。武汉疫情来势之凶、传染人群之众、病亡率之高,都是前所未有的,面对这场波及全国的汪洋劫难,我们几乎没有了退路。尽管我们有幸赶上了大数据云计算时代、我们搭上了人工智能的高速发展列车,上九天探月下深海潜行都不再是梦想,可是,我们却因为一只小小的野生蝙蝠引发的疫情陷入全民恐慌,让全世界因此长时间侧目以视,这感觉实在是不光彩的。
试问,舌尖上的感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那种千人长桌席、万人火锅宴,真的可以让这古老民族冠以饮食文化大国,而永久屹立在世界东方吗?我看未必。恰恰相反,我们应该从国家的高度进行一次深彻的全民饮食革命,彻底地革除千百年来的饮食陋习,比如多人围桌而餐、同涮一口火锅等等,从现在开始,自每个家庭做起,在全国推行分餐制,尽快与文明生活方式接轨,唯独如此,我们才有可能在下一个疫情到来之时,不至于那么地惶恐无助手足无措。
我的手机已完全被武汉消息覆盖,银川距离武汉千里之遥,我曾多次去过那座城市,武汉三镇人口之密集商铺之繁荣,长江大桥、黄鹤楼、汉正街、东湖、还有江汉平原,都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特别是震惊中外的武昌起义,而今疫情带来的无声战火,正在长江边的这座英雄之城燃烧肆虐,叫人痛心疾首,却又无计可施。书生百无一用,只好拿起笔蘸饱了墨,在发黄的宣纸上写下:
庚子将至,陡生灾疫,
举国惶惶,谈疫色变,
遥想非典,犹在眼前,
南粤食狸,病自口入,
今之情状,并无二致,
想吾国民,贪口欲甚,
但见物什,皆欲食之,
终招祸临,害已贻民,
菊头蝙蝠,携毒潜市,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八方震动,医者献身,
惟今之计,首要安民,
拯救患者,义不容辞,
无病之躯,当以安心,
年节在即,管住手口,
不宜外游,与国同艰,
勿传恶谣,全民一心,
悠悠长江,可期无虞!
宣纸上的墨迹尚未干,我随即将自己手书的短句拍照发至朋友圈。这是我的手机发出的关于疫情的第一条个人微信。亲友点赞者众多,心情却愈发沉重,与其说是在关注我,不如说大伙都在关注各自的命运。此后几日,朋友圈的各种信息图片视频呈几何倍数增长,疫随日甚一日,年味彻底不再,不管人们愿不愿意,一个前所未有的不走亲、不访友、不聚餐的萧条春节,就这样到来了。
终日宅在家中,最渴望的就是好消息,幸而无望中,总算是看到了电视上的钟南山教授的身影,看到了那条他坐在车里,接受采访的短视频,这位八十余岁的南方老者,正以一贯的耿直和果敢,谆谆道出疫情会人传人的事实,道出戴口罩可以有效杜绝病毒传播。而且,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老人那忧思疲倦的双眼,在接受采访时几番被泪水打湿,作为一名年迈的院士,他发红的眼眶叫人心疼,而他要做的不是拿手抹去泪水,而是要郑重告知国人,病毒的潜伏期不会少于十四天,提醒大家春节哪都别去,一定要好好在家待着……斯言朴素,但字字千钧。
安居而思危,有时简直不敢想象,我们的时代如果没有钟南山这样的知识分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国难方显人之品格高洁,为众直言,甚至是诤言,钟南山先生堪称无双国士。其实,早在2003年的时候,同样是钟南山先生,以他自己的学识和观察,对当时的非典疫情做出了精准的预判,为国家的救治和防疫工作贡献了他个人的智慧和胆识。奈何十七年之后,这样一个经济大国、十四亿人口之众,却依然还是他在铮铮发声,救民于倒悬之际?邦艰思良将,偌大一个民族,为什么没有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或更多更多的钟南山院士,是我们的人才机制不够完善吗,是我们的科研经费不够充裕吗,还是某些人学术不精却鸠占鹊巢,关键时刻瞻前顾后误国误民,要知道人们正期待科学而自信的福音,希望专家之见可以拨云见日一扫阴霾,然而,偏偏在这种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有的人却顾左右而言它,或昧着良心去撒谎,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学术堕落良知泯灭。
既然节日只能封闭在家中,我又重读了描述疫情的世界小说名著《十日谈》和《鼠疫》。薄加丘在写1348年佛罗伦萨的霍乱大爆发时说:“不知是天体星辰的影响,还是人们多行不义,以至天主发怒惩罚,疫情夺去无数性命……”这段话读起来令人齿寒,任何时代的天灾无不勾结着人祸汹涌而至。阿尔贝·加谬在描述发生在阿尔及利亚奥兰小城的那场鼠疫,主人公里厄医生试图劝说有关部门和领导,能够对该城发生的鼠疫引起足够重视,可那些人均以无知和冷漠对待医生的预判,等到街巷楼道遍地皆是鼠尸时候,恐惧终于将这座城市牢牢撅住,无奈之下,上峰终于决定封城。作者如是写道:“……封城让人们在毫无思想准备时被迫分离,人们拥抱道别,满怀愚蠢的信心!”文学诉诸于这世界的灾难故事不胜枚举,我之所以重读这两部作品的原因,其一,它们都曾给过我无比巨大的阅读震撼;其二,此刻再读之,即便胆怯如我的这样的人,或许亦可以从中汲取一些生的勇气和活的智慧。
说到生存的智慧和勇气,我不能不提及一部外国电影《危楼愚夫》。故事讲述一名叫迪马的房管科管道修理工,因为某夜接到临时维修的电话,于是赶往居民家中,待入户认真检查后,迪马发现事故远非水管爆裂这么简单,随后他先后几次下楼上楼并爬到楼顶上,在仔细巡查了这栋旧筒子楼后,他确定这栋建于几十年前的老居民楼,墙体早有两道自上而下的大裂缝,而且,楼基严重塌陷,整栋楼随时将要倾倒。于是,迪马开始连夜上报有关部门,甚至找到了主管的城市领导,不料这些公职人员正在为某女领导庆祝生日,他们彻夜狂欢豪饮无度。迪马位卑言轻,加之各方利益冲突,始终没人愿意搭理他,更没人愿意去挽救那栋楼里的八百多条底层人的性命。而最为恐怖的是,一意孤行的迪马差一点卷入因上层利益群体博弈而进行的谋杀,就在他仓皇携妻儿准备连夜出逃的时候,良知和责任让他重返事故现场,他决定一层一层爬楼,一户一户敲门,只为唤醒那些或沉睡或烂醉如泥的民众尽快撤离危楼……故事的结局寓意之深令人扼腕:当所有人被叫到楼下后,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危楼将要倒塌的事实,于是,这些愤怒而愚蠢的人们将好心的迪马一通拳打脚踢,然后,他们又重新上楼睡觉去了。
也许有人说,这只是一部电影。没错,它就是一部电影,可它更是一部了不起的寓言。既然是寓言,就可能会映射我们的现实生活,因为真正的艺术家的灵感,无不来自现实世界和世态人心。而活生生的现实也再次告诫我们,《危楼愚夫》的故事还在上演。
我的一位文友,老早预定了去国外度假的机票,封城的头一天他们飞离武汉,不料疫情大爆发,因对方国家的防控要求,几经周折于年初三返回武汉。飞机落地未稳,机上通知武汉籍乘客先行接受疫检,当十几人起身穿过过道时,其他乘客无不惊骇而愤愤,抱怨声不绝于耳,大过年的不好好在武汉待着,干嘛跑出来祸害别人,如是云云。我那文友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过街老鼠的滋味,也第一次感受到出境游玩的屈辱和后怕,如果还有下一次,他们一定会选择安安生生待在家里过年,跟自己最亲的人朝昔相伴。
今年过年最大的特色,就是大多数人跟自己的亲朋身处不同的两座城市,只能彼此遥祝了。如此,又让人想到那部脍炙人口的《双城记》来,查尔斯·狄更斯在开篇写道“……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绝望的冬天,我们拥有一切,我们将一无所有,我们直接上天堂,我们直接下地狱……”
此时此刻,推开南窗通风,空气中有了和暖的泥土复苏的气息,一切都将过去,一切也必将过去,这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静静地等待春暖花开,等待起死回生,等待奇迹出现,因为我坚信战胜病魔指日可待。但与此同时,难免又生一些担忧,假设,仅仅是假设,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藏身之地,那时的你我又将如何。(文/张学东,音频/银川朗诵协会秘书长 牛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