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德县郊。
大地震过去2个多月了,一些遇难的人和动物的尸骨就这样抛撒街头,无人掩埋。院墙显然是新打起来的,但是又被余震震出裂口来。旋建旋毁,这肯定会影响到灾民重建的信心。画面里有3个人。土台上的男子袖手而立,身体奇怪地保持着一个上吊的姿势,他的身后,是累累喘着粗气的废墟。站在人畜尸骨边的应该是一个女人,她用双臂抱紧着自己,生死近在咫尺。她身边的孩子需细看才看得到,他显然是被摄影者吸引了,向这边观望并且笑着,当克劳斯他们问他怕不怕时,他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怕。石舒清/文克劳斯/图
百年心语
12月16日,海原寰球地震祭日。百年后的今天,作为海原地震带灾民的后人,对此灾难不仅心存敬畏,而且肩负责任。
2016年4月28日,我独自深入地震带,对百年的灾害记忆做田野调查。从春暖花开到秋收归仓,4年时间里,对宁夏、甘肃两省区与海原寰球地震关联的10多个县域,抢救性搜集整理出具有灾害魔幻的文字,瞬间,我感觉到灾害事件的整体记忆、群体叙述,从百年前的视觉时间转换成百年后的心觉时间,集中出现在《国殇——海原寰球地震记》。约15万字的口述实录文字,经《中卫日报》连载以来,呈现读者的刹那,又将现实的心觉时间转换成魔幻的视觉时间,我觉得这是对百年前灾民的心灵告慰,也是文学对海原寰球地震灾害的真实体现。
《国殇——海原寰球地震记》脱稿后,带着一股苦味,请到现实题材作家、始终关注西海固百姓命运的季栋梁先生,倾谈5小时,他鼓励我说,你是真的西海固人,写出三部曲。在他的点拨下,于是就有了《西海固传·三部曲》的构想。第一部便是《国殇——海原寰球地震记》,第二部《西海固革命记》,这两部均脱稿,第三部正在行动中。
海原县某村庄。
一般来说,村子里最坚实的不是路,倒是打谷场,杵子筑磙子压,打谷场真是硬比石头,但是地震却让打谷场像酥馍一样容易掰开了。地震过去快3个月了,架子车还在,还结实,牲口也还没有死绝,从废墟里也还可以捡拾一些好砖来,该行动起来了。但出现在画面中的人好像一律是沉默的,好像在沉默中想着,如此庞大的废墟,该从哪里行动起来才好呢? 石舒清/文克劳斯/图
心路
进入万家水庄子,手右树园子里的椿树、榆树长得非常茂盛,而柳树、杨树没有绿叶回春,剥了皮的枯枝,如火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地上。
我访到贾存福老汉,汉族,86岁。他因一手烧红砖的手艺,在万家水落了户口。
贾叔说,我幼年放羊时听说,大震六七天,天天山崩地裂。
甘肃会宁县种田沟,关家老汉和一群人在场房子里,地摇了,关家老汉拔脚就往回跑。山形变了,地面稀嗨嗨的,他爬起来把他摇倒、爬起来摇倒,拾不起身子,一直爬到天亮,眼头里跑的一只黄羊突然定住不跑了,惊叫声凄惨得很。关老汉往起一爬栽了个跟头,他扶搊(chōu搊:扶。抓住东西立起来)着站住,走过去,发现黄羊的4条腿夹在地穴里。他救出黄羊,跌跌撞撞往回赶,等到家里,山抹了帽,家里大小人口都捂到崖窑里,关家就活了这个老汉。关家是个大户,具体有多少人口不详。
还有种田沟的张家,是另一个大户,家眷四十口,就活了张家老汉和一个儿媳妇,其他人都捂到窑里毙了。
种田沟的山和甘盐池的山不一样,种田沟的山是黄土山,山陡沟深,地摇时山赶山,北面的山向南面的山倾倒,像水波浪,一波赶一波,斜斜地牮着,一层压一层不能起来不能跌倒。后来张家儿媳带着遗腹子和他老公公嫁给海原的刘镇长,遗腹子出生后依然姓张,在刘家生的后代还有在兰州工作的。遗腹子成人后,与其说带着爷爷又回到种田沟安家,倒不如说爷爷领着他回家挖财宝。爷爷雇了人,挖开他家油坊,挖出油担,清理油坊废墟。爷爷付了工钱打发了雇工,然后爷孙二人起出财宝又埋到另外的地方了。
那次地震种田沟一共活了四口人,除了关家老汉、张家老汉和儿媳,还有一个张汝清老汉。据说他家有几百亩土地,十几对耕牛,还有不少骡马。地摇后这个老汉不跟人说话,突然失去了几十口亲人,又失去了辛辛苦苦积攒的财宝,他不跟任何人说话。
说来许多人可能不信,30多年后还能吃到30多年前的凉粉。解放后,陆陆续续有人来种田沟安家,有个姓刘的人拾掇新地方时,从老地方挖出地摇时埋在窑里的凉粉碗坨,端起来还颤得哗啦啦的,还能带住刀,那味道比新做的还清香,一点坏味都没有。姓刘的尝了一口也不敢吃,供起来,烧了香,磕了头,才安心了。他怕哩,他要敬畏哩。还有一坛没有变坏的腌韭菜,帮了刘家的大忙。
甘肃固原前提督署。
这是固原前提督署董福祥的赏门,虽遭震劫,余威犹存。载漪曾评价固原人董福祥说:“尔真好汉,各大臣能尽如尔胆量,洋人不足平矣。”不过董福祥在大震12年前就已经离世了。石舒清/文翁文灏谢家荣摄于1921年
贾老汉突然不说了,他请我吃干粮,我喝了一口茶水望着他,他说甘盐池这面的地摇情况不了解。
我离开万家水,翻过鱼背山,步行到308国道156至155里程碑之间,我再次感受了竖立的海原大地震震中石碑。这块方形震石,每条边长约3米,2吨多重,采自南华山黄石崖震区。巨石背面刻“发震时间”的地方,平如案面。两次面对这块石碑,更是坚信,没有巨大能量的瞬间撕裂,石面如镜难以形成。
我在155里程碑取出鞋窝里一颗垫脚的石子,走向154里程碑。在甘盐池老城拐角对面,我看到一块指路牌,上面有一个别字,是“靖远”不应是“靖原”。
我加快步伐,在153里程碑处,追上一个推着斗车拉着2个木箱的人。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高一脚低一脚。我先和他拉闲,得知他家原先住在盐池乡老城外面,现在搬到新农村去。新农村在甘盐池候车点西面。他要从街道东面,走过街道,到了西面才能到新农村。从他搬家的说与行可以看出,他内心藏着高兴,尽管没有表现那种高兴劲。
他看我背着包包,拿着棍棍,穿戴运动化,突然问我,是不是旅行家?
我说谈不上旅行,用朋友王奕乔的话说,我进行的是心路历程。我说我是搜集海原大地震的口头传说的。世事转眼百年,经历地震的老人,在世的很难找到,知道传说的老年人也是越来越少,如果再不调查笔录,海原大地震可能就是一个有骨头而没有血肉的灾害事件。我自愿、自费走访调查,用抢救来形容我觉得不为过。
真是没有想到,搬家的师傅会这么解释海原的来历。他说,海原为啥叫海原呢,在地球上还没有地震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海洋,所以海原先取了个海字;地球上发生了地震,海原震成了陆地,就有了这个原字。
他随口一撂,惊得我背心冒汗。不完全是中午太阳晒的。
他一只手扶住车辕,一只手抬起滑下来的眼镜。他说,我在北山石门,给种羊场放羊的时候,在山水冲出的崖面上,见过2米多长的鱼儿样子,只有骨没有肉,尽是肋条。这就是海原早先是海的证明。我退休之前,还见过那条崖面上的干鱼儿。10多年天气没去过,不知还在不在。
我内心一搐。
我听人说,1920年那个夜晚,月亮山的天,红得像铁匠炉子一样。月亮山有家姓安的大户,雇了静宁的一个私塾先生,先生住在高房子上,地摇时这先生瞌睡咋那么重来,尽然还不知道。等先生觉醒,发现高房子位置不对了。他从高房子里出来,天空紫红紫红的,先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慢慢地他听到了人的哭声,老天爷,人呢?先生摸索过去,他才知道地摇把人关在崖窑里了。先生住的高房子是连着地皮拔起来,移动了几十丈才停下的。
月亮山的大地震传说流传到了甘盐池。天气热了,你老汉快找个地方凉一凉去。他关心地说。
汗水已经漫下他的额头。
我的新家还没搬整齐,乱七八糟的,不然你跟我到家里喝茶去。
谢谢您,不打扰了。我既高兴又过意不去。
我就知道这么一点,不要嫌少了。他说着拐进了街道。
我看着这个牧羊工的背影,后背走形,略微罗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