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1月29日5版)
长孙的叙述
行雨天,说下就下。我在雨中走过田间小路,泥土味道、庄稼味道从鼻子前头消失,村庄的味道浓郁地出现,我走进北坝庄子。
雨下的路面明晃晃的。我向骑着电瓶车跑雨的人打听庄里谁家有老人,他们指向庄子里面。我走进去,看到了一家小卖部。我向他们打听庄里谁能说上猴年地震的事,他们说不知道。我离开小卖部,雨停了,路泥泞。我向一个打扫圈舍的人打听,他说从哪里哪里过去到哪里哪里,那里有个老汉,吃高龄补贴,爱跟人窾闲,让我去找。我按照路线,找到老人家,家里人出来告诉我,老人提着折叠板凳在雨前出门窾闲去了,还没回来。我看到他家上房门口放着一把折叠板凳。我想再问一句,看到人家表情,我明白,天要黑了,雨说来就来,不希望我到他家里去。
我离开庄子,在走向大路的途中,雨比前阵子下得更大。电瓶车就像燕儿进窝一样,从田野“嗖嗖嗖”一辆接着一辆蹿进大门。
路面积水成涓,细细蜿蜒。
我走到大路上,晚霞映红了天空。我希望能看到彩虹,事与愿违。正郁闷的时候,接到我大哥电话。他是新华社记者,现退休。
“到哪里了?”
“北坝。”
我们寒暄了几句,他说,我听我爷爷说,地震那一晚,爷爷做生意正好住在北坝上。爷爷走站背一把龙头板胡,走到哪里自乐到哪里。入夜,场房子里挤满了庄上的年轻人,听爷爷边拉边唱,一曲《绣荷包》还没唱完,爷爷拴在场房外面的马,打起能能嘶鸣。爷爷让人出去看了一下,但没有看见偷马贼。爷爷说人没有牲畜有灵性,马知道大难来了人不知道。接着天摇地动,场房子塌了。人挤得多,场房子的墙没朝里倒,向外塌了,房顶子是椽子和向日葵杆子盖的,塌下来被一房房子年轻人掀开了,爷爷一个箭步跳了出来,场里的磙子,忽地起来,忽地落下,满场乱跳,刚要躲开磙子,脚底下裂开了一道地穴,爷爷接着又是一个纵步点着乱跳的磙子跃过地穴,得救了。爷爷听到一片惊叫和哭声,知道天灾降临。他顶着星斗连夜往家里赶,一路软耷耷的,到处是摇散的地皮。赶到城里,城墙塌了,连城门都找不见了。走到油坊院,一个人看见爷爷,甩着血淋淋的两只手,跑过来和爷爷抱头痛哭,嘴里一直重复着“刨不出来了,打绝了……”舍不得丢手。爷爷到哇呜井,一只狗跟了过来,不但不咬,淌着眼泪,直摇尾巴,依依不舍。等爷爷回到多罗堡,太爷、大爷、大奶奶震毙,两个侄女卡在崖窑的缝隙里活下了,六口人活了一半。
哦,爷爷把他的大地震经历讲给了长孙,在他经历地震的地方我到了。我想是爷爷不让我空跑,特意这样安排的吧。
他的长孙在电话里说,你的这次灾难调查可以命名为“地震苦旅”。
预料之外
雨来了。这次不是眼看南山雨来了,而是雨落在身上。
我一会踩着天阴雨水,一会踩着夕阳之光,走到北坝与西安老城西门外公交车候车点,错过树台发海原的公交车。等了一个多小时,阵雨忽来忽去淋了一个多小时。
耐心是雨淋出来的。东看西看,左脚倒右脚……
太阳送出晚霞,夜幕临近。我在路边等待着闲车或者载客的面包车。我数着海原牌号的出租车向树台方向过去了三辆,我判断这三辆车不会都住下,总有一辆会返回的。
天空蓝得那么干净,出来的几颗星星明净如洗。
一个妇女背着一件小包袱,悄无声息地走到我等车的地方。我看到她的轮廓,她可能也只看到我的大概。
田园里刮来的风,送来庄稼的芳香,也送来露水的凉爽。
灯光“哗”地一闪,一辆车颠簸着转过弯,灯光打在我们面前的路上。那妇女可能是长期在这里等车,熟悉情景。她一招手,车缓缓停在我们面前。我看了一下车牌号,这是第三辆过去的那个出租车。
在车上那位妇女向司机说明,车费不用按里程计价,是出租车返回顺路捎带的脚程,只付5元。司机默认。
我对这位有主见的妇女产生敬意。我问她进城的目的和意义,她说她的两个娃娃在海中念书,租房子住。早晨回家跟丈夫下田劳作,晚上进城给娃娃做饭。说到底,主要是不放心,担心娃娃被人引诱学不好,甚至学坏。我说这么早晚跑多费钱,她说平时坐公交,可冲月票,从县城到她家月票为100元。我说也够辛苦的,她说再辛苦也没办法,娃娃不进城念书,考不上好学校,时间也花了,钱也花了,那不是白花了吗?
她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大气不吭。可能她不太情愿听我说话。
出租车穿过著名的西安州城,司机和我搭上了话。尽管我被路、风、雷、雨,折腾的疲倦,状态麻木。司机开口问我到这里有何公干,我立刻焕发了精神,回答了他的提问。听我说后,他推荐我上网百度百度,有个叫王漫曦的人写过海原大地震。我暗自吃惊,他会关心到我的《1920年——海原地摇了》?真正的预料之外,情理之中。我没有揭穿我是作者这个秘密。
他说,我们祖上从同心下流水逃难到李俊踏板桥沟落脚,生存过程很艰难,人口发展到六口,哐地一声地摇了,打坏了四口,留下了我太爷和我爷爷,在踏板桥沟难怅着坐不下去了,我太爷领着我爷逃到红羊的刘套。地摇后人少得很了,活着的人基本上都逃开了震亡亲人的伤心之地,那么多土地没人耕种。我太爷和我爷爷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又逃到海城黎庄。我爷爷到黎庄,听黎庄人说,一个女人奶娃娃着呢,檩条下来戳坏了妈妈,妈妈弓着身子护住娃娃,人刨着出来,妈妈完了,娃娃还吃奶着呢。这家人姓勉。
然后他连着称赞我做了一件好事。
开心啊!
路短话长,三言两语进了县城。
“老汉,你把我电话号码留下,用车的话跟我联系。”他说。“我叫马凤真。”
我留下他的号码。
“老汉,你贵姓。”
“免贵,姓王。”
“你的官名说下,我好存电话号码。”
“王漫曦。”
“王漫曦?”马凤真踏了几下刹车,不大相信地看着我。“真是王漫曦?你帽子摘了我看。”
“一个白头老汉唦。”我摘掉帽子说。
“和网上像呢。”
“你是王漫曦?我在网上也看你的海原大地震。哎哟,今儿把贵人见了!”后座上的陪读妈妈说。
这是我想不到的。
《1920年——海原地摇了》纪实文学录入《三遇集》,能入兰州大学、复旦大学、清华大学图书馆,太鼓励我了。
司机马凤真把我送到一家小饭馆,他说红羊舒家川有个地震老人,不知道还健在吗,他联系好给我打电话。
我向他道谢。
“双枪”弟兄
在福银高速公路小洪沟服务区,遇见固原工作的海原人——张晓飞夫妇和陈逸飞先生。他们去银川给亲戚恭喜。
20年前我们冤家路窄。张晓飞外号土匪,陈逸飞浑名牛,酒场上常使“双枪”,都是双手赢人的主儿。
嫂夫人说,这个地方神呀,这表兄弟俩刚在车上骂完你,一进服务区就遇见你了。
他俩把我从班车上拉到小车里,说是骂其实是想的。他俩知道我这段时间在海原干什么。陈逸飞先生说,西安州老城有弟兄两个,白天开铺子,太忙顾不上理发,晚上相互剃头。哥哥给弟弟先剃,刚把头顶旋开地震了,窑帮子坐了,窑顶子撂了,弟弟发到箍窑外面活了,哥哥被窑帮子下来压坏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