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附录》援引外国人之说:“1920年的中国,几乎是不能接近的国家,充满了令人骇闻的混乱。”西北边远地区的情形如赴震中考察的王烈所讲,甘肃“与沿海各省比较,相差实甚,穴土而居……识字者寥若星辰,不解卫生为何事,见官如虎,任其鱼肉而毫无怨望。其智识之幼稚,恰如沿海各省五六十年前之景况”。这场骇人听闻的大地震就发生在这样的中国、这样的地区和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
今天,我们能够读到的当时之震灾记述是极少的,并且对震灾情况外国人的记述要比本国人的记述多、国外媒体和社会的反映要比中国强烈得多。在国内,呼吁救灾的文字也是比报道救灾行动的文字要多得多。“这么大的灾难,公家就没管,政府是个啥,倒霉着。老百姓一个见一个就是个哭,他们怎么个?你们怎么个?都一个打听着一个,都哭着呢。家家死人着呢,没心境看,没人管”。可以这样说,这就是冷眼旁观、漠然坐视中的一场灾难。“在统治者眼里,这些山里人不管是从经济方面看,还是从社会方面看,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地动》通过《远处的事》,展现出当时中国社会的现状。如《鲁迅先生》这节。之所以选择鲁迅先生,“因他(可能)是记录海原大地震最早的人”,因他当时就生活在北洋政府统治下的北方的政治中心北京,更因为他是解剖与鞭挞麻木不仁、自私冷漠之国民性而具经久影响者。鲁迅先生在海原大地震当日的那则日记是:“晴。午后往图书分馆还紫佩代付之修书泉一千文。往留黎(琉璃)厂。夜地震约一分止。”先生上街看到些什么呢?辫子。数年前北京就上演过张勋辫子复辟闹剧,此刻虽然宣统皇帝没有大辫子了,“但民间大辫子还多”。这是个“二八月、乱穿衣”的时代。“关于辫子,仅本年度10月(1920年10月)到次年1月之间,鲁迅先生已经有感而发,写出两篇小说来了,一篇叫《风波》,写的就是关于头发引动的风波,头发是可以引起相当风波的。还有一篇,先生干脆就叫它《头发的故事》。”“此前不久鲁迅先生还写过一篇叫《药》的小说,在鲁迅先生的嗅觉里,那是一个药味很重蛮计较头发的时代。”从街上回来的鲁迅先生坐于桌前,大地颤抖了。
几千年的封建帝制虽然已经被推翻,但能够掌控偌大国家的政治力量、政治体制还没有真正诞生,各种政治力量正处在交锋对抗之中,“城头变换大王旗”。当时的北方名为北洋政府,实为军阀割据,政局动荡,政令不畅。与此同时,帝国主义加紧了对中国的经济侵略与压榨,民族工商者在夹隙中艰难生存。当时之中国不单是积贫积弱,更是积动荡与灾祸。腐朽没落的社会与靡烂无为的政权,有什么样的世道就有什么样的人心。国民之胆小怕事、自私冷漠和麻木不仁,实在是一种必然,这场巨大灾害继而成为空前灾难也自然是一种必然。
《远处的故事》中还有几个章节更加冷峻更具批判性。《胡文举》中的那些想结伴远游者不是去救灾,“咱们去不仅是考察地震古城,连带还可以看许多,尤其是西北一带多文物,比如这地震震出的古城,自然有无数宝贝在其中。甘地人愚钝保守,见货不识,让地震搞得人心惶惶,活下来都不容易,自是无心他顾”“如此一来,不只我们观览风光,考察古城,还可以识宝得宝,满载而归,何乐而不为呢”。他们关心的不是灾难中同胞的苦难,而是观光得宝、发国难之财!《舅太爷》中,大震之中那痴迷着“角儿”的舅太爷,“他在关心着台上的人,想着是否给她一个保护和安慰”。与那位能看病的外国神父罗布思是截然不同的。神父在那刻的颤抖中准确判定是地震,并“一把抱起那孩子出门去了”,为一名素昧平生的有病孩子使“他的黑袍吃紧着几乎要裂开来”。另一个故事叫《Dvanha号客轮》,乘客大多来自中国最大都市,在如此之大的地震过后,每个人手里举了烛火替一位扶棺归葬的寡妇为亡夫祈福,虽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心里动静是不一样的,然而大家手里的烛火总是一样的”。我们这个早在2000多年前就发明了地动仪的国度,在2000年后的某个时刻,即使是大都市的人亦如此的“麻痹和昏昧”。
“从1921年1月1日至1921年12月31日,甘肃赈灾救济会共收到各地捐款三万一千元大洋,这其中的捐款人还包括黎元洪、曹锟等大人物”。实乃杯水之于车薪!石舒清通过英国女传教士金乐婷于地震灾区首府兰州的见闻讲述着“灾难孤岛”之离奇骇闻。金女士离开兰州时看到令她难忘的一幕:兰州各界数千人在都督张广建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前往黄河边祭拜河神。“如此大灾难,也许是犯着河神了吧,因此要到河神那里做一番工作,仅香火钱就花了一千大洋。”危难之际,一块大洋可以救3个人的,一千大洋就能救数千人的性命,但谁算这样的账呢!金女土遇到祭河归来的张都督,“当时都督正坐在华丽的官轿上,穿戴齐整的官员与士兵紧随其后”。金女士也写了张大人到一所学校的排场,人还没到,专有的座椅已盛气凌人地摆好了。另一件事她也捎带提及,“大灾之年,甘肃竟发行劣质铜币。别省不能通用,只能在甘肃境内流通,而甘肃正值大灾之年,五谷难丰,灾民拿着铜币无粮可买,由此饿死者甚众。”这种钱竟发行4年有余。
北洋政府之腐朽没落、见死不救,地方官员之昏聩颟顸、贪婪成嗜,毫无底线,实在是令人难言相信。就拿这位张广建都督来说,莅甘10年,贪污腐化,搜刮民财,滥发纸币,造沙元铸劣币,卖公产卖山林,无恶不作。民谣说:“督军张广建,税种上了千,制造假铜元,到处卖公产,强迫种大烟,还卖六盘山。”正常年景,人民都是“欲生难安,求死弗快”,况这大难之时乎。100年过去了,重读《旅京甘肃震灾救济会哀告书》,亦复泪眼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