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海子湖,是十月底。
驱车从银川市区到永宁县,按记忆中的方位,驶入乡间小道。深秋季节的永宁乡村,曾是那般熟悉,而今已变得陌生。若不是赫然出现了一块“北全村”路牌,令我慌不迭地停车,恐怕就擦肩而过了。村里我所相熟的人大都不在了,离开北全村,已是后半晌。
终于见到了海子湖,它还是原来的模样,平沙矮树,溪烟荒岸,与世隔绝一般。那一瞬间,我懵住了:它与我遥远记忆里的风物景象一丝不差,似乎四十五年的光阴,只是短短的一个从夏到秋。
那年我二十三岁,下乡已经六年;开春时,被派去北全学校当了民办老师。那时的农村社员很贫困,大都没有意识、也没有能力重视儿女的文化教育。我接手的是个三年级班。第二年为了筹款给他们每人买一本小小的日记本、满足他们日益高涨的写作热情,我带了近五十名学生,在一个六月天里,闯进腾格里沙漠边缘的这个寂静的湖泊,在这片神秘的芦苇荡里捕摸野生田螺。
早就听说过本地人不食虾蟹鱼鳖。偶有卖鱼类水产的,也少有人问津,哪怕是肥美如黄河鲤鱼。但宁夏人古朴的饮食文化,终究抵不过南风西渐;南方人杂食多样的舌尖喜好,打破了海子湖的宁静。我从江南水乡来,摸田螺是我出的主意,而提供海子湖线索的,则是我的四年级学生。那时,我第一次听说在贺兰山东麓永宁境内、腾格里沙漠边缘、黄河故道旁,有一个神秘的海子湖。
据史料记载,海子湖很可能与成吉思汗有关。成吉思汗曾六次攻打西夏,其中有五次是在海子湖以西的贺兰山与西夏驻防军队交锋激战。以骑射擅长的蒙古军队,每名战士有三匹战马,轮换骑乘,所向披靡。庞大的马群要求驻牧地有丰富的牧草和水源;海子湖及其周围沙地就成为蒙古军队演练部队、攻打西夏的理想驻地。成吉思汗在此放饮过他的红沙马。“海子”,是蒙语“湖泊”的意思。也许从那时起,它有了自己的名字。
海子湖水域辽阔。遥看,八百亩湖面波光粼粼,水鸟浮游,群起群落;近看,日光透彻湖底,鱼儿在摇曳的水草中静默,或吹浪、或游弋。从岸上延伸到青黛色湖里的,是遮天蔽日的森森芦苇。六月里刚拔节抽穗,水鸟们就在里面筑窝孵蛋;尤记得嘈杂而清亮的鸟叫声,隔着芦苇传来,“咕咕咕、嘎嘎嘎”此起彼伏,十分悦耳。田螺就躲在芦苇纵横交错的网状根部。孩子们总是忘了手里的活计,在芦苇丛中追逐、嬉戏,惊起一群又一群水鸟。
我把车停在路边。穿过落叶林,踏着一层绵厚的枯草爬上沙堤。夕阳西下,海子湖像一块庞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四周金色的芦苇之中。突然,扑啦啦从芦草中飞出一群白色水鸟,盘旋在天空;一圈又一圈,便像随风飘落的片片杏花瓣儿,又悠悠落到湖面上。芦花若雪似云,在风中慢摇轻飏。唐人雍裕之有“夹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的诗句,那一支支芦花如浪花翻滚,很是真切。但我总是不由自主的,要把目光投向芦苇深处;不由自主的,耳边会响起孩子们追逐、喧闹的笑声。
那次摸螺活动,收获了一蛇皮袋的大田螺,卖了五块多钱,买了手掌大的二十几本软皮日记本。这是同学们自上学以来的第一本日记本,他们欢呼雀跃。但是,因不够人手一本,不得不用奖励的方式发给一部分学习较好的学生。我很想凑钱给每人发一本,但当时我没这个能力,我每月只有五块钱的生活补贴,也是捉襟见肘。就这样,对一些学生来说,一场天大的欢喜化为乌有。没得到奖励的,眼里充满了失望。第二年秋季,他们升入初中,我也离开了北全学校,结束了长达九年的知青生涯。
我绕着海子湖走,仔细辨认两边的芦苇丛和进湖水道。有一片不大的沙滩。那是当年我们下水摸螺的集结地;沙滩上堆着衣物。我在这里呼应、联络他们,以便提供最基本的安全保障。我希望能找到这片沙地,那里有我太深的脚印。
和他们在一起的三年,是我今生从教生涯的开端。惟其如此,每个人的言谈笑貌,都镌刻在我的脑海。此时的海子湖,是一个特殊的“文化现场”;在这个现场面前,我被一种与其说是歉疚、不如说是痛切的感觉攫住,希望重回过去——还是这些小学生——再来摸一回田螺;即使摸不上田螺卖不出钱,我也决不会再让他们眼里含着无奈与失望的泪水。
可是,人生并没有回头路,无法穿越时空去修正错误。所幸在我们前行的途中,每个步履都是成长的“补丁”。系统需要不断完善,才能杜绝缺漏,擢拔升级。孩子们从芦苇荡收获了人生的快乐与美好,增强了学习的信念,并懂得世上并无绝对的公平,或许,这也给他们上了一课。
海子湖,熟悉而陌生的湖,我不忍就此离去。古人有“同怀感、把悲秋泪,弹上芦花”的悲怆,也有“芦花已老,蓼花已老”的伤感。在我眼中,那岸上芦苇乍看枯老凌乱,主干竟是枝枝直立的呢。临湖的芦苇丛,也是黄中泛绿,像在老去,又像在重返青春,在盈盈的秋水中波动。
我希望还会回来。等明年天暖时,我会从杭州过来。我只想找到那块沙滩地,它应该还在的;听一听芦苇丛里的喧闹声,找回脚底在水中被尖利的芦根摩挲的痛感。
再见,海子湖。( 杨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