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久治不愈的胆囊炎居然好了，他说是吃苦苦菜治好的。我上网查了一下：“苦苦菜，一种药食兼具的无毒野生植物，多年生草本，有宿根。富含胡萝卜素、维生素C、钾、钙、镁、磷、钠、铁、等元素。具有清凉解毒、明目和胃、破瘀活血、消炎利胆、排脓去淤消肿等功效。”

　　我相信了。

　　这也让我想起老院子里的小菜园还没有填平的时候，夏秋两季的早上，父亲都会下小菜园拔几根苦苦菜，掸掉上面的浮土，和着露水生吃下去。

　　前年，小菜园被填平，盖上了房子。没有了土地，也就无处采挖，我们以为父亲会就此罢休，但父亲仍然创造条件，买来很多花盆，在花盆里种上苦苦菜种子，继续坚持着他长久以来的习惯。

　　冬春时节，种在花盆里的苦苦菜在父亲的精心伺弄下生机一片，近百盆苦苦菜占据了上房的几乎所有空间，炕上，桌子上，柜子上都摆满了花盆。推门而入，蔚为壮观。没有暖气，苦苦菜的过冬取暖成了家里一笔不小的开支，也因此没少受母亲的埋怨，父亲却乐此不疲。

　　这些种在花盆里的苦苦菜一直能供应到来年野地里的苦苦菜长出来，这也保证了父亲一年四季能吃上新鲜的苦苦菜。直到去年，老院子拆迁，父亲也搬进楼房，失去了种苦苦菜的最基本条件，父亲这才作罢。但只要有机会去野外，父亲都要采挖一点苦苦菜，在开水里焯一下，或凉拌，或腌制，不论怎么做，都是饭桌上最受欢迎的一道菜。

　　（二）

　　母亲的胆囊也不好，父亲多次鼓动母亲让吃苦苦菜，都被母亲拒绝了。在母亲看来，苦苦菜在她小时候就已经吃够了。

　　1959年到1961年连续3年自然灾害，饥饿成了那个年代的标签，村子里有余粮的人家不多，这些人家也把一天两餐变成一餐了，家里没有余粮的开始喝稀饭，渐渐地，一碗稀饭都难以为继，吃饱成了奢侈的事情。

　　庄子上的人把目光聚集到了曾经喂牲口的饲草上。

　　高粱面，又称秫秫面，平时是用来喂牛羊的，但在那几年，都是上等口粮，这种面吃下去很难消化。母亲回忆说，“吃上秫秫面，拉的胶泥蛋。”

　　洋芋秆，洋芋叶，晒干后用石窝子捣成面面子，掺水撒盐，团成团子，上锅蒸熟就是一家人一天的口粮。

　　灰条籽收集起来，晒干捣碎，因为不容易成型，必须和少许秫秫面，才能捏成窝窝头形状。如果有多余的，就是舅舅第二天上山放羊时背的干粮。

　　棉蓬籽也能吃！做法和灰条籽、洋芋秆一样，就是碱性大，人吃下去会口渴的厉害，肚子也会发胀，越喝水肚子就越胀。母亲说，低标准的那几年会经常听到十里八乡谁谁过世了，原因十有八九是被棉蓬籽胀坏的。

　　这些勉强能入口裹腹的东西在平时连牛羊都不怎么好好吃，但在那个年代，成了庄户人饭桌上的主力。当村庄附近能吃的东西被一扫而光时，庄户人把求食的目光放得更远了。荒郊野岭，沟边崖畔，凡是能采挖到野菜的土地上都留下了庄户人的脚印，母亲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鸡大腿”，因其外形酷似鸡大腿而得名，味道像葱，但数量极少，可遇而不可求；“面筋”，可食用部分是生长在地下的根部，剥掉外皮，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很受欢迎。母亲说，挖面筋时，不能挖断，要不然下面的根就“跑”了，挖不出来了，我在脑海中努力复原着母亲所说的，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面筋根的“跑”是怎样一种情形。

　　那几年，母亲认得了很多有名和无名的野菜，直到今天，她都能清晰的记起来。

　　而在所有野菜中最受欢迎的是苦苦菜，因为数量多，好采挖。

　　每天天不亮，外奶奶就叫醒母亲，背上背篼朝山里走，近处的包括苦苦菜在内的所有能入口的东西已经被全部挖光了，要想填饱肚子，不但要起得早，还要走得远。

　　通天沟——距离村子西南约10公里的一条深沟。之所以叫通天沟，据老人们讲，原来没有这条沟，是1920年的那次地震震出来的，沟深近百米，宽数十丈，绵延70多公里，因此得名通天沟。

　　沟的两侧是粮食地，靠近村子的土地好种好收，一直耕种着，沟的另一边，因为没有路，打下的粮食不能拉回来，土地逐渐被撂荒了。连接沟两边的是羊把式放羊时长年累月走出来的一条小路，窄而陡，近乎垂直于沟壁，稍踩不稳，就会掉下去。

　　因为远，路极其难走，去的人就少，各种野菜长的也就多，每次回家，母亲都是满载而归。这成了母亲的秘密。

　　那年，母亲十岁。

　　长在田间地头，沟边崖畔最普通的苦苦菜，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养活了一庄子的乡亲们，也养活了外奶奶一家。

　　母亲还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从柳套村到薛套大队，有一道很长的坡路，时常有去推磨的人家经过这条长坡，放学后母亲和她的小伙伴们会经常守在坡底，帮忙推上坡的架子车，仅仅是因为能够得到一小块苦苦菜饼。

　　（三）

　　夏秋季节的餐桌上，时常会出现一盆苦苦菜。或腌制，或凉拌，无论如何，都是吸引孩子们多吃一口饭的理由。

　　2008年，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同学聚会或者接待亲朋好友，酸浆水腌制苦苦菜和凉拌苦苦菜都是必点的菜。

　　苦苦菜是治病菜，治好了父亲的胆囊炎；苦苦菜是救命菜，养活了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们；苦苦菜是养生菜，它成了农家饭桌上的憨实，也成了餐馆里招徕顾客的骄傲。（王虹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