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葡叶，清香悠悠——每年此时，贺兰山东麓宾朋齐聚，满座举杯，共庆一个“紫色的节日”。

　　今天人们说起宁夏的葡萄种植历史，常用的佐证便是唐代韦蟾那句“贺兰山下果园成”。但总有人心生疑惑，这“果”，如何便是紫色的葡萄果？

　　我们常说，文物承载历史。印证历史，最具说服力的，便是那些抖落层层封土、身披历史风烟的件件实物。

　　无论是出土于北周李贤墓的鎏金银壶，还是出土于盐池窨子梁的胡旋舞石刻墓门，都用实物证明了，早在1400多年前，畅饮葡萄酒的风便已吹到了遥远的边陲都邑——宁夏。

　　这一次，就让我们穿越重重岁月，与两件国宝级文物对话。在跳着胡旋舞的小哥这里，领略一场舞动在盛唐时期的顶级“广场舞”，共情一段中亚大月氏后裔在宁夏盐池的诗酒快意人生；从一把雕刻着“特洛伊”神话故事的酒壶里，看懂时间的脚印，聆听葡萄酒流淌在宁夏大地的紫色长歌。

　　重回发掘现场

　　5月22日，在盐池县文管所所长王生岩的带领下，我们驱车前往胡旋舞石刻墓门发掘地：位于盐池县城西北的苏步井乡硝池子村，当地人称之为窨子梁。

　　“盐池的很多地名中都带有‘窨子’。”王生岩介绍，以前的人们为了躲避兵匪之祸，常常挖掘地室、地窖或地道来藏身和藏匿物品，这些地室、地窖或地道，在汉代被称为“蚕室”，唐代被称为“窨室”，而到了元代，它们被统称为“窨子”。

　　盐池县窨子梁墓葬区。

　　王生岩每年都要来几趟窨子梁，或是巡视墓葬区的安防情况，或与各路专家学者一起调研。前往墓葬区的路有几条、从哪个岔路拐弯，他比导航还清楚。

　　风从旷野呼呼掠过，窨子梁上，满坡的苦豆子摇晃着淡黄色花朵，与风车旋转的巨大扇叶相映成景。一块刻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窨子梁墓葬”的石碑，和层层围栏，昭示着这里的与众不同。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片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起伏山坡，用一道“双开门”，惊艳了世界。

　　盐池县文管所所长王生岩。

　　胡旋舞，北周时期由丝绸之路传入中原后，盛行于大唐。尤其在舞蹈界两大“顶流”：安禄山和杨贵妃的带动下，一时风头无两。

　　但是，关于胡旋舞的印证实物，除了在敦煌莫高窟发现的壁画和龙门石窟万佛洞北壁的舞者形象外，在考古发掘中一直罕见。

　　1984年，窨子梁村民在劳作时发现了这座唐代何姓墓主人的古墓。据考证，这位何先生是粟特人“昭武九姓”中何氏家族的后裔，属月氏人。唐高宗时期移居盐池，成为当地望族，富甲一方，烜赫一时。1984年至1985年，宁夏考古队在盐池县文管所工作人员的配合下，对窨子梁古墓进行了考古发掘，共发掘出6座依山开凿的平底墓道石室唐代古墓。可惜的是，6座墓均有不同时期留下的盗洞，墓葬品所存不多。

　　惊喜出现在6号墓。

　　胡旋舞拓画。

　　当覆土被层层掀开，两扇紧闭的石门出现在众人眼前。石门被铁锁锁扣，左右两扇门上，各浅雕一名高鼻深目的男性舞者，他们各自站立在一块编织精美的小圆毯上，仿佛正在进行一场舞技的巅峰对决。他们体态轻盈、舞姿奔放。长巾挥旋之间，周身朵朵卷云浮动，衬托出舞步的迅疾灵动，犹如腾跃于云雾之中。

　　胡旋舞！这便是在唐朝盛极一时、白居易将之形容为“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的胡旋舞！是驻留在新旧《唐书》《乐府杂录》等各类典籍中、却鲜有实物印证的胡旋舞！

　　这一刻，凝固在石膏岩上的舞姿，带着西域的风、漫漫丝路上的驼铃，穿破千年岁月，从盛世长安欢舞而来。

　　胡旋舞拓画。

　　“胡旋舞石刻墓门的出土，在国内外考古学界引发了巨大反响。”宁夏博物馆研究部主任母少娟告诉记者，在目前所有表现胡旋舞的文物中，盐池窨子梁墓地出土的石墓门，最为清晰、生动、精美，为研究唐代乐舞艺术和中西文化交流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资料。“胡旋舞石墓门上的图案，形象直观地告诉了我们胡旋舞怎么跳、着装如何，这就是文物的力量。”母少娟说。

　　最炫气氛组

　　在新近开播的电视剧《长安的荔枝》中，有这样一个画面：陪酒侍郎郑平安在权贵云集的酒局上曲意逢迎，为活跃气氛，他仰脖干了杯中的葡萄酒，为在场的达官贵人跳起了胡旋舞——在大唐，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上至宫廷夜宴，下至酒肆乐坊，“胡旋舞+葡萄酒”，是盛唐风华中最炫的气氛组。

　　游客在宁夏博物馆参观胡旋舞石刻墓门。

　　“胡旋舞可不只是畅饮葡萄美酒时的即兴之舞。”宁夏博物馆原馆长李进增告诉记者，他发现胡旋舞石刻墓门的舞者挥舞的衣袖上有葡萄花纹。这一点，在2024年，得到了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人类学系兼职教授帕特里克·E·麦戈文的印证，他在《开瓶过去：探寻葡萄酒、啤酒和其他酒的旅程》一书中提到，胡旋舞演员的服饰上有“葡萄图案”。麦戈文还写道：“（当时）在中东和地中海地区旅行的人仍然可以体验到这样的精彩舞蹈，通常是喝着酒（葡萄酒）完成的。”

　　将葡萄的图案绣在服饰上，在唐代曾风行一时。“夜裁鸳鸯绮，朝织蒲桃绫。”“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宫锦醉缠头。”从这些唐诗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对葡萄纹的喜爱。

　　专家们研究发现，唐代的纺织品中，葡萄纹通常以团窠环、葡萄纹样两种形式呈现，如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吉字葡萄中窠立凤纹锦，其主体纹样就是由葡萄和葡萄叶穿插缠绕构成的团窠环，团窠内是一只凤凰，单脚站立，另一只脚蜷缩，尾巴上扬。窨子梁胡旋舞石刻墓门的胡人舞伎，其脚下的小圆毯上，也印有葡萄纹饰。

　　李进增认为，人类很多艺术形式，如音乐、舞蹈，往往脱胎于劳动场景。从胡旋舞石墓门上的舞蹈动作、服饰和圆毯上的葡萄图案，可以推测，胡旋舞在西域的源起，或与葡萄种植有关，或模拟了葡萄酒的酿造场景。

　　这样的观点还需更多印证。但无论是或不是，对疾风般旋转的胡旋舞而言，醇厚浓烈的葡萄酒，都是它挥之不去的鲜明烙印。

　　1300多年前，流寓在宁夏盐池的中亚粟特人何先生，生前不知办了多少次胡旋舞的盛宴，喝了不知道多少杯葡萄酒。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诗酒人生无比快意，他才将它最终凝固在石门上，陪伴着自己去往另一个世界。

　　丝路沉醉

　　2000多年前，史上最强外交官张骞，将西域的葡萄和葡萄酿酒技术带回了中原。于是自汉武帝起，御苑宫廷中便开始栽植葡萄，酿造葡萄酒。张衡在《七辩》一文中说，“玄酒白醴，葡萄竹叶。”可见这种葡萄酒在当时是何等珍贵。

　　究竟从何时起，葡萄酒的芬芳开始浸润在贺兰山东麓？史籍上并无明确记载。但来自北周柱国大将军李贤墓中的一把壶，给我们带来了1400多年前的浪漫畅想。

　　收藏在固原博物馆的鎏金银壶。

　　1983年秋，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宁夏考古队与固原县文物工作站组成的联合考古队，对位于固原市原州区的李贤墓进行发掘。

　　琳琅满目的出土文物中，精美绝伦的鎏金银壶迅速捕获了在场众人的心。深嵌在凹槽里的古希腊建筑风格线条、波斯萨珊风格的连珠纹、印度风格的人物造型和服饰……小小的壶身上，回响着波斯匠人的敲击声与希腊史诗的吟唱声。

　　它将欧亚大陆上的希腊文明、波斯（今伊朗）文明和中华文明串联了起来，它见证着中外文化交流与贸易往来，承载着古文明的辉煌和丝路记忆。它将众多文明符号汇聚于一身，和谐且璀璨。

　　经北京大学考古学教授宿白考证，这把鎏金银壶来自波斯萨珊王朝，制造地为中亚巴克特里亚，即今天的阿富汗北部地区。

　　那么，这把鎏金银壶是做什么用的？

　　答案很简单，装酒。装的什么酒，当然是葡萄酒。

　　李贤所处的魏晋南北朝时期，葡萄酒在中原已颇为盛行。史载魏文帝曹丕喜欢喝酒，尤其喜欢喝葡萄酒，甚至还把自己对葡萄和葡萄酒的喜爱和见解写进诏书《诏群医》：“中国珍果甚多，且复为说蒲萄。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又酿以为酒，甘于鞠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固已流涎咽唾，况亲食之邪。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

　　这封诏书中，曹丕说只要提起葡萄酒，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更不用说亲自喝上一口了。

　　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在《饮酒乐》（也有认为此诗是南北朝诗人陆琼所作，题目为《还台乐》）写道：“蒲萄四时芳醇，瑠璃千钟旧宾。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春风秋月恒好，欢醉日月言新。”讥讽当时王公贵族们的奢侈生活：一年四季喝着葡萄美酒，每天都是醉生梦死。

　　北周时期，中原与西域交流频繁，固原作为丝绸之路东段北道上的重要枢纽，汇聚了粟特商队、波斯使者和中原贵族，异国的珍奇、中原的丝绸瓷器，都要从这里经过。作为当时盛装葡萄酒的“胡瓶”，鎏金银壶在李贤墓中的出现，从侧面印证了，在当时的固原城中，宴饮中佐以葡萄酒，是一种在贵族中“卷”起来的潮流。

　　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胡旋舞石墓门，鎏金银壶，在时光之酒的浸泡中，迷醉了千年岁月，永恒诉说着包容开放的中华文明在交往、交流、交融中璀璨繁盛，接续不息。

　　当西域的葡萄藤蔓蜿蜒至中原沃土，即便见多识广如2000多年前的张骞，应也不曾想到过，今日之贺兰山东麓，有如斯胜景。（宁夏日报记者　杨晓秋　张涛　刘惠媛　李宏亮　文/图/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