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复原的姚河塬遗址西周马车。

出土的文物。
编者按
寻古沉睡遗址,问今何以新生?
西夏陵跻身世界遗产名录,姚河塬西周城址入选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宁夏,正以考古实证的方式,续写我们对这片土地的认知。
今起,让我们跟随考古队员探访遗址发掘现场,对话文物保护者与研究者,奉上“黄土地上的历史回响”系列报道,讲述这片土地带来的文明惊喜。
深秋,夕阳在天际晕染出一片橙红,山路蜿蜒。
望眼,河水从远处潺潺出一道波光,岁月荏苒。
踏足固原市彭阳县新集乡姚河村,姚河塬遗址的轮廓映入眼帘,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驻足遥想,这样的邂逅遐思悠长:是西周的风呜咽了时间的沧桑,还是现代的风吹醒了远古的呼唤?
铺展历史,这片92万平方米的西周城遗址正喃喃自语,似追忆又似讲述。遗址核心区,2米多深的考古探方里,2位年轻考古队员手持卷尺认真测量,另一名队员则手持画笔修改画板上的线条,试图将3000多年前的文明痕迹跃然纸上。
这座一度被史籍遗忘的“失落都城”,被誉为“西北考古瑰宝”,今年8月入选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它坐落于姚河村北部的三角形黄土台塬上,红河的支流小河与李儿河自南北两侧流过,于遗址东侧交汇,仿佛以水为界,守护着这片古老的城址。
晚风渐起,考古手铲唤醒的陶片、夯土与墓葬,静静讲述着西周西北边疆的烟云——或许是古城居民的生活日常,或许是边疆部族的交流融合,抑或是那段被岁月掩埋的历史……
卜骨“入戎”,揭秘“获国”之史
对于西周,我们最熟悉的莫过于《封神演义》改编的电视剧、电影里周文王和姜子牙的传奇故事。与大众熟知的文学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周的考古发现至今寥寥无几。
截至目前,西周王室墓葬尚未有明确发现。西周时期,从周武王到周幽王,史载共有12位天子,加上周文王、周公则是14位。考古界尚未发现任何一座周天子的墓葬。即便是西周分封的“八百诸侯国”,已发现的国君墓葬也仅有燕国、晋国、倗国、虢国、弓鱼国等寥寥数例,且均与宁夏地区无关。
西周王室墓葬难寻,核心症结在于其时“不封不树”的埋葬制度,不垒坟头、不植松柏、不设石碑,棺椁薄葬,随葬品寥寥。时光流逝,墓葬区的耕土、夯土与自然土混为一体,给考古调查和发掘带来极大困难。
姚河塬遗址的发现,为世人揭开了史籍失载的西周诸侯国“获国”的神秘面纱。主持姚河塬遗址考古发掘项目的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马强说:“周灭商后,广封诸侯,但现存史料中并未提及‘获国’。姚河塬遗址的发现,不仅确认了‘获国’的存在,填补了西周诸侯国历史研究的空白,更为研究西周分封制度提供了全新的实物资料。”
作为姚河塬遗址考古队的领队,马强至今回想起来,仍令其“心跳加速”的是那个揭开“获国”面纱的激动时刻。
那天,姚河塬遗址发掘现场“挖”出惊喜:发现了甲骨文!这,是马强和考古队队员们曾假想过但从未奢望成真的历史回响,是寂静黄土下传来的一声跨越3000多年的清晰心跳。浮土渐去,“入戎于获侯”等10余字的刻辞,如同一把钥匙突然插进锁孔,眼前的这片土地在他们面前换了样貌。
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一座沉睡3000多年的西周诸侯国都邑逐渐显露真容:这里不仅有夯土城墙,还环绕着护城壕,将台塬分成内城与外城。内城中部,分布着诸侯国君家族墓地、铸铜作坊、宗庙宫殿建筑、渠池、道路等遗迹。
“2017年,在红河流域区域系统考古调查中,调查队员发现了地表散落的陶片,从陶器的形制纹饰等推断,可以确定是一处西周遗址。随后扩大调查面积,发现了被盗掘的墓地,从盗掘处的堆土中,发现大量马骨,确认有车马坑遗迹。商周时期,有车马坑陪葬的墓葬均为高等级墓地。”马强回忆,当时团队立刻意识到,这是宁夏地区从未发现过的一处大型西周遗址。此后的发掘进展顺利,高耸的城墙、宽阔的护城壕、带墓道的甲字形诸侯国君大墓,陪葬的车马坑、马坑、祭祀坑等逐一显现;铸铜作坊区,青铜容礼器、兵器、工具、车马器陶范被陆续发现,揭示出完整的铸铜产业链。一座改写西周边疆史的“失落都城”,重见天日。
截至目前,姚河塬遗址高等级墓葬区已被证实是西北地区首次发现的周代诸侯国国君家族墓地。墓葬区内4组互相连通的墓葬,推测属于4代诸侯国君,加上最大的竖穴土坑墓主人,此地至少埋葬了5代“获侯”,而甲骨文刻辞中记载的“获侯”,正是史籍失载的“获国”统治者。
更具历史价值的是,姚河塬遗址共出土甲骨文150余字,这是目前继陕西周原遗址之外,西北地区发现的字数最多、内容最丰富的西周甲骨文。这些甲骨文中,多条刻辞与“伐戎”相关,反映出“获国”与戎人长期对峙、交战的历史场景。
彭阳“寻获”,西周复原马车
彭阳县博物馆“寻获——姚河塬遗址考古成果展”展厅,一架被复原的西周马车“欲言又止”。
木质车舆(车厢)泛着古朴的光泽,銮铃、轭等构件的细节清晰可见,让人仿佛窥见3000多年前“获国”贵族乘车出行的威仪。这具复原作品的背后,不仅是一处遗址的考古发现,更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文明对话。
自2017年姚河塬遗址考古工作启动以来,多学科合作始终是研究的核心路径。目前,国内外32家合作机构围绕年代学、体质人类学、同位素分析、古DNA、植物考古、动物考古、冶金考古、古陶瓷考古、环境考古、马车复原等领域展开深度探索,形成了多学科、多维度的研究体系,取得了一系列研究成果。
车马坑的发现与研究堪称亮点。马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扮演着多重角色:在今哈萨克斯坦北部的波泰文化遗址中发现有驯化的马匹,时代为公元前3500年左右;青铜时代后期,在欧亚草原东部游牧文化中,成为精英墓葬的祭祀仪式的“象征物”,用以彰显墓主人的尊贵地位;自商代晚期起,殉马习俗渐成,并在西周融入“周礼”体系,成为等级制度的重要载体。迄今为止,学界对西周庞大祭祀需求背后的马匹管理策略与社会网络,长期缺乏直接实证。
姚河塬遗址4座车马坑的发现,填补了这一空白。彭阳县博物馆工作人员杨玉婷介绍:“通过DNA测定,坑内所有马匹均为枣红色。其中1个车马坑共埋了16匹马,葬车4辆,1辆车配4匹马,实行的是拆车葬,将马匹置于坑底,其上放置木质车辆,车轮、车舆等多置于坑壁下,出土的轭、銮铃、泡饰、軎等车马器均保存完好。”
展厅中的那架复原马车,正是以该车马坑出土构件的实测数据为依据,按“原工艺、原材料、原尺寸”1:1还原而成,并突破性地运用传统輮制工艺制作车轮,成为国内首次以非遗技艺完整复原西周车辆的范例——3000多年前“获侯”所乘。高超的复原技艺,成就了此时此刻的奇妙。
车马坑的发现,为我们了解西周的殉马管理策略和社会网络提供了直接证据,揭示了欧亚草原与我国在殉马礼仪上的相互联系,反映了欧亚草原东部与我国持续不断的交流与互动。
这片遗址的“诞生地”彭阳县,本就是西北历史的“浓缩载体”。作为宁夏文物资源最富集的县,彭阳县有294处不可移动文物、7200余件可移动文物。其地处400毫米年等降水量线、黄土高原腹地,西依六盘山、两河穿境的独特地理,造就了“稳定而不封闭”的文化环境,成为历代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
彭阳县博物馆馆长高鹏丽告诉记者,姚河塬遗址所处的位置,恰是黄土高原与六盘山脉过渡地带,这里扼守关中平原通往北方草原的要道,既是商朝晚期周人陇东征战的前沿,也是西周“获国”的核心。遗址内诸侯级墓葬、铸铜作坊等封国都邑标识,与甲骨文“获侯”的记载相印证,实证了“获国”这一史籍失载西周诸侯国的存在。
“姚河塬不仅是军事据点,更是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马强的评价,道出了遗址的深层意义。作为北方农牧交错带的核心区域,这里既是周王朝抵御西戎的屏障,也是中原文化向西北传播的跳板。遗址中,刘家文化、寺洼文化与周人遗存的共存,正是多元文明在此交融的直接实证。
暮色中,站在遗址宫殿区的夯土基址前,墓葬区与铸铜作坊区隐约可见。
宁夏姚河塬遗址考古队执行领队高梦玲指着远处的遗存解释:“带墓道的诸侯级墓葬、成组的车马坑、独立的铸铜作坊,都是西周封国都邑的核心标识。”在姚河塬遗址被发现前,学界普遍认为西周对西北是“失控”的,疆域被西戎占据。“最西北的西周早期封国都邑、最西北的诸侯级墓葬、最西北的甲骨文发现地、最西北的原始瓷器出土地、最西北的铸铜作坊遗址”,姚河塬遗址创造的“五个最西北”,为西周考古打开了新维度。
“尤其是贯穿西周始终的考古遗存,实证了周王朝通过分封制对西北边疆实施有效管控,治理模式与东方封国一脉相承。”高梦玲说,甲骨文“获侯”的记载,不仅填补了史籍中西周西北封国的空白,也证明西周疆域比文献记载的更为广袤。
西周封国,殷商后裔往事
当姚河塬遗址拂去3000多年历史尘埃,“获国”的边疆往事初露真容,一段与殷商后裔有关的故事,又把我们拉入另一段隐秘的历史。
这里不仅是西周经营西北的边疆重镇,更藏着一群殷商后裔的生存轨迹,那些带着先祖铸铜技艺与殉狗葬俗的殷商遗民,在周人的封国里,续写着文明交融的篇章。
“姚河塬遗址至少存在周人、殷遗民、戎人、寺洼文化族群及北方移民五种人群,这种复杂的族群构成,在西周考古中极为罕见。”马强告诉记者,西周建立后,为巩固西北边疆推行“分封诸侯、藩屏王室”策略,“获国”正是这一策略的直接产物。
姚河塬遗址墓葬区的发现,恰是解读殷商后裔与西周王室关系的钥匙。
遗址墓葬区的年代跨度,从公元前11世纪中期延续至公元前8世纪中期,贯穿整个西周时期。
墓葬区分布着2座“甲”字形墓、2座长方形竖穴土坑大型墓、12座中型墓和23座小型墓。所有墓葬底部都有腰坑,坑内均有完整的犬骨,这是典型的殷人葬俗,为追溯殷遗民踪迹提供了明确线索。
“大型墓葬中普遍存在的腰坑殉狗、多物种殉牲现象,既保留殷商文化遗风,又融入周人礼制特征,这表明‘获国’国君很可能是殷人后裔。”高梦玲进一步解释,除葬俗外,城内的铸铜作坊更印证了殷遗民的活动。根据出土的商式簋、矮领瓮、菌首状鼓风嘴判断,这里人群复杂,铸铜作坊区主要由殷遗民群管辖,与墓葬腰坑殉狗的习俗相佐证。作坊区位于内城宗庙宫殿建筑区北侧和高等级墓地南侧,处于权力中枢完全控制之下,表明此处的统治者应是殷遗民人群。作坊区内发现较多卜骨,可能与铸铜活动期间的占卜行为有关,进一步反映了殷人文化传统的延续。
马强补充道,尽管周人灭商立国后,姬姓周人是绝对的统治人群,但通过姚河塬遗址,可窥见他们对多元族群采取包容政策,既保留殷遗民的丧葬习俗,又吸纳戎人的养马经验,形成独特的边疆治理模式。
西周初年,周武王灭商后,分封“获侯”于泾水上游(今彭阳县一带),其核心目的有二:一是“以藩屏周”,抵御猃狁、义渠等西戎势力对关中腹地的威胁;二是“经略陇右”,掌控丝绸之路东段交通要道——今宁夏南部为连接中原与河西走廊的关键节点。作为西周“中等封国”与最西北的封国都邑,“获国”的存在,直接证明西周统治势力与文化已抵达六盘山脚下,实证了周王朝与西北边疆的紧密关联。
遗址出土的文物中,还勾勒出“获国”作为文明枢纽的繁荣图景:西域费昂斯珠、玛瑙、和田玉及沿海地区的海贝,甚至东南亚与美洲风格的貘形铜饰,无不印证着这里并非孤立的军事据点,而是连接四方的贸易与文化交流枢纽。
西周手工业与商贸的繁荣图景,正从这些跨越时空的文物中,缓缓铺展开来。
唤醒历史,揭开“古国”之谜
宁夏姚河塬遗址考古队的招聘公告里,藏着一群考古人的日常:每晚3个小时整理当日发掘资料,从田野日志、照片到图纸、小件文物,都必须在当日整理完成,因为次日又会有新的资料,累积不整理将无法进行下一步工作;每周三晚上轮流分享发掘遗迹的心得体会,或听考古所老师、外请专家授课。这份严谨的节奏,在考古驻地,被40余名队员日复一日地践行。
藏在山脉深处的那栋二层小楼是他们的“家”,也是学习、生活、办公的全部空间。远离县城的日子里,娱乐格外稀薄:网购零食是“改善伙食”的小期待,办公室门上“手机戒毒所”的标语藏着几分自嘲;文物修复室里,成百上千片陶片、瓷片在修复师的指尖上翻转,一点点拼凑出3000多年前的景象——或惊艳或粗粝,每一道纹路都是西周往事的印记。
“昨天烈日还啃着肩胛,今朝北风已咬疼了指尖……考古人把根须扎得更深:借一方探方,舀起3000多年的秋阳。”考古队日志里的这段文字,正是他们的真实写照。自2017年至今,姚河塬遗址考古队已在这里坚守了8年,吸引了国内20多所院校的学生,他们中有“80后”“90后”甚至“00后”,人来人往,有260多人曾在这里工作、实习,大家对蹲在地上吃饭见怪不怪,对躺在树下打盹习以为常。每年,他们有七八个月守在发掘现场,埋首于发掘探方、陶片整理、数据记录、考古报告整理……
当探方里新露出的陶范残片,或是实验室里甲骨上模糊的刻辞逐渐清晰——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有了归宿。“现在条件好多了。”高梦玲笑着说,“从最初的帐篷、彩钢房,到如今的二层小楼,虽然离县城远,附近连个小卖部都没有,但这片黄土地藏着太多的秘密,多熬一点夜、多受一点苦,就能让被遗忘的历史早一天醒来。”
截至目前,姚河塬遗址仅发掘了1万平方米,而守护的力量也在汇聚:2024年10月,彭阳县姚河塬遗址管理所成立,总投资3929万元的考古标本库房项目推进正酣,投资650万元的铸铜作坊区展示提升项目完成方案编制,投资1200万元的城墙城垣本体保护项目也在酝酿中……
夕阳漫过探方,考古工作站的灯光依旧明亮。“历史文化遗产是民族的基因血脉,考古是代代相传的大工程。这片土地见证过周王朝的西北拓展,见证过多民族的交融共生。现在我们要守护好它,讲好宁夏的文明故事。”马强说。
从偶然发现到系统发掘,从学术突破到文化传承,姚河塬遗址——这座“获国”都邑,正被考古人唤醒。它不仅实证了西周分封制、军事战略、经济形态与民族融合,更在黄土深处厚重着中华文明的篇章。(记者 杨宗惠 杨晓秋 张涛 李锦/文 张涛 李宏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