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由中国作家协会、人民日报社、自治区党委宣传部主办的“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学实践:西海固文学现象研讨会”在北京举行。区内外13位专家、作家、评论家围绕“西海固文学的传承创新、本土化特征、在新时代山乡巨变书写中的特殊意义及发展前景”“西海固作家群现象对繁荣新大众文艺、加快建设文化强国的启示与意义”“文学的生态涵养与文学服务的基层效应”“以文化心:乡村振兴与人的现代化”议题深入探讨。
西海固文学现象的要义与启示
我觉得西海固文学现象在文学创作与文学工作等方面,隐含了重要的启示。
第一,“提高”与“普及”同步行进。文学的“普及”与“提高”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提出来的。在这方面,西海固文学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突出案例。它既有“提高”的一面,又有“普及”的一面。在“提高”一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西海固先后走出了一批知名作家,他们凭着自己的代表性作品,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五个一工程”奖等重要奖项。在“普及”一端,西海固在文学领域坚持业余写作的作家有500多人,热爱文学的基层文学写作者有1500多人。他们中的杰出代表在区内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西海固文学不只“提高”与“普及”两端都很强,更重要的还在于“提高”不忘“普及”,“普及”志在“提高”,两个方面汇成了你帮我学的合力,构成了协同发展的整体。在与西海固基层作者交谈时可以发现,许多文学爱好者走上文学写作的道路,大都受到宁夏本土、西海固本地作家,如张贤亮、石舒清、季栋梁、郭文斌、马金莲等人的影响与感召。而很多作者多次谈到知名作家在他们初习写作阶段对于他们的帮助与鼓励、提携与带动。一些业余作者既表示要继续向名家名师学习,使自己不断进步,又表示没有想当专职作家的奢望,只是想进一步提高写作水平,更好地表达自己。在跟同心县一位业余作者交谈时,看到他家院内外干燥的空地上好像种了什么。他告诉我们,种上了土豆,并表示不指望有什么收获,重要的是要种下去。这个作者的心态很有代表性,这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态度从一个方面向人们表明,西海固的基层作者的心态是自然而平和的,追求文学是纯属爱好,别无功利。
第二,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调发展。踏上西海固的土地,生机勃勃的乡镇社区,满眼是绿的山川大地,一览无余地展现了西海固经由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和万象更新的崭新面貌。与此同时,由阅读的兴盛、文学的普及,带来文化生活的丰富多彩和人民精神面貌的焕然一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调发展,既是呈现于人们眼前的现实图景,也是西海固文学现象产生与西海固社会发展背后的一个重要经验。
最为典型的个案是红寺堡区。这个主要由西海固地区的移民搬迁形成的新的开发区,通过狠抓产业结构调整,转变生产生活方式,以养殖黄牛、种植葡萄、酿造葡萄酒等新兴产业,实现了经济的发展。与此同时,喜欢阅读,爱好写作,也蔚然成风;非遗代表性项目的传承与社区的文化生活也有声有色。经济发展带动文化发展,文化发展促进精神进步,这是红寺堡区给予人们的深刻印象。在宁夏的许多地区,如闽宁镇、同心县、彭阳县、西吉县,也都如红寺堡区一样,既狠抓经济发展,又大抓文化建设,两手一起抓。而西海固的读者与作者,市民与农民,既是见证者,又是参与者,这种亲见亲历的巨大变化与切身感受,为他们的写作提供了充沛的源泉与丰富的素材。(作者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 白烨)
作为动词的西海固文学
西海固作家给了我很多触动。比如张贤亮,在批评研究界久不被关注,但很多西海固作家说他们喜欢张贤亮,认为他写出了他们的生活,他笔下的农村和农村的人是他们非常熟悉的,让他们感到亲切、能够共情。这提醒我们,由书斋里的知识分子来评判文学可能需要反思,至少不应该是唯一的路径。很多普通读者对文学的评价标准,很可能和所谓专业读者不一样。
西海固作家及文学爱好者们和文学之间有一种血肉联系,远比一般写作、阅读要深刻得多。对于他们来说,文学不仅是消遣,不仅是艺术鉴赏的活动,而是深入他们的生活,甚至能够改变他们的人生。凡姝儿孙已大,不必劳动,用手机写诗来抵抗“退休”生活的空虚无聊。单小花、马骏,依靠文学去直面生活中的艰难。最有趣的是康鹏飞,他说他年轻时曾是个社会青年,偶然读过《平凡的世界》后,便浪子回头,勤恳劳动,走上文学道路。
这些作家很朴实谦虚,总说自己写得还不好,还不够格发表出版,要继续努力。若以所谓纯文学标准,追问题材是否单一、技术是否创新、思想是否深刻,那他们的作品确实可能还有提高的空间。但那些作品有直击人心的力量。有没有可能,需要反思的是长期以来我们不加反思就接受了的有关“文学”的认识本身?
新时期以来,我们对于文学的认知越来越精英化、技术化,文学或许恰因为此,变得越来越小众。追溯历史不难发现,我们发展文学事业的初衷恐怕并非如此。在我们党对于文学的规划中,文学不应该是捧在手上仅供阅读的静止的存在,它不是名词,而应该是一个动词,是像西海固文学那样能够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的。多年前我做博士论文时翻阅了大量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北京文艺》,发现里面很多作品的作者是某某厂文学写作小组,写的都是工厂里工人们自己的事。文学对于这些工人、农民来说,不是追求艺术,更不是追求名利的工具,而是结构生活的方式,是生活本身。这些作品水平也不见得有多高,却占据很多篇幅。难道当时作为北京作协主席的老舍约不来名家稿子吗?显然并非如此。这或许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我们要在各省市设立作协、创办刊物。并非每个市每个县都有重要作家,所以那些刊物不是只为所谓名家大家办的,而是为当地普通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办的,它们的作用是团结这些文学人,进而让当地群众在书写和阅读中理解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理解时代的可喜变化。
大作家、名作家或许像灯塔一样高耸明亮,但再雄伟的灯塔,能照亮的范围也有限,我们还需要西海固这样的文学,能够一盏一盏点亮万家灯火,文学的影响力才会无远弗届。我们同样应该在这一意义上理解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不只是为了追求所谓文学品质,甚至不仅因为文学能够表现今天的山乡巨变,更因为文学也可以在被阅读、被书写的过程中,成为一种能动力量,实际地参与、推动山乡巨变。(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丛治辰)
不要脱离脚下的土地去谈论文学艺术
我们看待西海固不要有刻板印象,看待西海固农民作家的作品同样不要有刻板印象。王秀玲的《收狗的女人》《昨天下了一夜雨》有一种豁达的幽默,有很先锋的气质。马文菊在《幸福》里谈到她所认定的文学的好:“写得跟画上画的一样,把生活表达得那么真,像真正过日子时亲身经历的一样。”这些都体现了文学的生活化和生活的文学化。不是说非要在田间地头写诗,而是有了文学的眼睛,能看到生计之外的生活,能看到熟悉中的美。
这其实也是需要文艺评论跟进的地方。新大众文艺,一方面带来新的美学、新的语法、新的接受心理,比如对真实与真诚的强烈渴求,对情绪价值的强调,对雅俗关系的挑战等等。另一方面,它和我们的文艺传统、美学传统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现实主义。那么多人喜欢看素人创作的作品,看中的是其中的现实质感与平凡视角。
基层文学,长在基层、服务基层,扎根大地、舒展于大地。有人去攀金字塔尖,同样也有人就是愿意做文化的播种者、传播者,就是去带动读书写字的风气,影响家庭、孩子与乡村。农民作家的根在乡村,施展的天地也主要在乡村,应顺势而为,让文学更好服务乡村建设和乡村治理。
新大众文艺的活力,指向的是一种生命力,一种生动性。“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关注新大众文艺,为新大众文艺鼓与呼,最需要我们做的,也是去关注这种生命力,研究这种生动性。毕竟,文艺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今天的文艺现场,就是未来一代甚至几代人的文化土壤。(作者系人民日报社文艺部理论评论室副主编 胡妍妍)
山乡巨变与崭新的叙事逻辑
西海固文学是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的有生力量。西海固脱贫攻坚取得决定性胜利、西海固生态发生根本性变化、闽宁协作模式取得重大成功等一系列深刻变化,为西海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这也激励着西海固作家以敏锐的生命体验、真挚的生命情感,表现西海固地区的山乡巨变和西海固人民在这一伟大历史进程中的精神风貌。马金莲的《亲爱的人们》以西海固地区农民的奋斗故事为核心,反映了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来西海固地区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变化。马慧娟的《出路》表现了西海固乡亲们曾经在贫穷中的挣扎、对未来的彷徨以及获得新生的喜悦。马凤鸣的《我是移民》从一个移民的视角讲述了移民自己的故事。樊前锋、王对平、王秀玲等作家,也都在书写着山乡巨变的时代主题。通过这样的创作实践,西海固文学正在成为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的有生力量,“苦难—抗争—超越”也在逐步取代传统的苦难叙事,成为西海固文学的新的叙事逻辑。
新时代西海固文学现象的形成,是内因与外因多方面助力下形成的结果。从内因来看,西海固虽然历来贫瘠,却有着深厚的文化传统和积淀。固原地区处在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汇处,西周时期就有了文学的印记。近代以来,西海固地区的民间生活、民间文艺,都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源头活水。当地民众对精神生活的执着追求,则成为文学繁荣的底层逻辑。正如一位西吉农民作家所说:“种地是为了活着,写作是为了活得明白。”多数西海固作家出身于农家,经历过放羊、耕地、挑水、打工的生活。文学是他们的自我救赎之路,文学也成为西海固地区超越物质需求的精神刚需。从外因来看,西海固文学现象的出现,离不开各级有关部门和社会力量的共同呵护。
西海固文学已经成为令人瞩目的现象,但从长远来看,还需要我们用心呵护,使之进一步繁荣发展。从创作角度来看,需要引导作家们进一步关注时代命题,用心感受社会变迁,关注传统乡村发生的深刻变化,以及由此带来的人的精神世界的变化。要让他们在创作视野上“走出”西海固,然后再“回归”西海固,逐步走出一条既传承西海固文学传统基因、又与时代同发展同进步的文学之路。(作者系作家出版社有限公司董事长、社长 鲍坚)
新大众文艺视野下西海固文学的主体性
一是地方的主体性。新大众文艺可以是个体的、分散的,比如目前依然在讨论的素人写作。而西海固文学在空间上边缘相对清晰,它就是发生在宁夏西海固地区的文学行为,它的写作者是西海固人,这群写作者的写作行为也发生在西海固。在这一地区,至今依然活跃着大批写作者,他们的在地写作使这一文学现象保持着旺盛的活力与可持续发展性。它们是一个地域性非常强的文学群落。这种地方的主体性,更重要的体现是,这一文学部落在写作内容上的地方特征,无论是题材、人物还是地方文化精神。西海固文学不仅是西海固传统地域文化的载体,更是在讲述新西海固的故事,创造新西海固精神。
二是身份的主体性。在生活中写作构成了西海固写作者们写作状态的重要特征。所以,与专业、职业的写作者不同,他们的主体身份是写作以外的劳动者,即使写作成就突出者如马慧娟依然是红寺堡的普通劳动者。这使他们的写作更加纯粹,无限接近于马克思对未来社会人人都是艺术家的理想。写作真正地成为了他们成长与发展的方式,成为他们表达自我、愉悦身心的途径。同心县诗人凡姝的写作体量够出十几本书,但她并不急于出版,对发表作品很淡然、随缘。她说,写作是其生活的一部分,在家里,她劳动,帮着照看她的第三代,然后写作,这种状态令她非常愉快。她每天都写,因为写作,她觉得生活非常美好。当文明高度发达后,许多分工会消失,文艺将重回生活之中,与生活重新融为一体。这种文艺的未来性因为西海固文学人的“生活中写作”而提前落地。
三是内容的主体性。西海固文学的内容主体就是西海固。这个原来以贫瘠甲天下而闻名的地方因为引入黄河水和移民等措施让这里的人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种翻天覆地的沧桑巨变为作家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写作资源。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这片土地,同心的写作者们说,一个“水”字,就让他们说不完,道不尽。这样的写作内容成为西海固文学的重要标识。他们是西海固人,他们写的也是西海固,写的就是西海固人的日常生活。专业写作者写的大多是别处,讲的是别人的故事,他们的写作是“代言”,而西海固文学是“自言”的文学。
四是话语的主体性。西海固作家的文学话语也体现出鲜明的独立性与主体性,不管是文体还是语言都是如此。以马慧娟为例,她的儿童长篇小说散文性很强,在题材的处理上也与同类题材不一样。她的报告文学《走出黑眼湾》更没有当下报告文学的腔调,她写的是她家乡的脱贫攻坚,但与这几年此类题材的宏大叙述比起来,她是散文的、日常的、个人的,散发着生活的气息与泥土的芬芳。西海固文学是有话语定力的文学。
西海固文学与脚下的土地构成了互动的良性循环。它的意义是文学的,更是文化的、社会的。在固原,一位女作者用当地的俗语说自己的文学创作,就是“吃了五谷想六谷”。世上只有五谷没有六谷,这“六谷”就是理想,就是精神,就是文学。这句俗语也可以用来描述西海固文学,在传统文学的五谷之外,西海固文学是另一种文学。它是文学的“六谷”,金灿灿的“六谷”。 (作者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江苏省评协主席 汪政)
他们把文学当作生命在热爱
走近西海固作家,每个人都为文学无怨无悔地付出,每个人都把文学当作生命里的最爱在坚持。八十高龄的老作家火仲舫至今笔耕不辍,创办文学工作室,发现挖掘培育文学新人。“拇指作家”马慧娟,在打工间隙用手机书写,成名后不忘初心,带动身边的妇女们投入阅读,掀起基层文化发展热潮。农民作家单小花,在生活的泥土里打滚,硬是在泥土里种出文学的花朵。1995年出生的马骏,成为宁夏最年轻的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马文菊一边在城里打工,一边坚持书写、坚持摘抄、写读书笔记。当看到她那一页页书写工整的笔记时,我禁不住眼眶发酸,在今天还有人能为文学下这样的苦功,这是把文学当作生命在热爱!
在我担任固原市作协主席的六年中,经常打交道的作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农民作家。记得李世江第一次来办公室找我,我看到他一身农民打扮,鞋上带着泥土。当我把一大包期刊和书籍赠给他,他好像孩子得到了一大把糖果,笑得那么发自肺腑。
木兰书院的创办人史静波,他辞掉工资待遇不错的公职,毅然回到老家,当起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经过十多年一点一滴的累积和持续不断的坚守,木兰书院已经成为西海固文学越来越引人关注的图标。我们每次都能在木兰书院见到农民作家李成山、李成东等人。当我们问李成山你为啥要写作?李成山用西吉方言说:“我日子好过了,娃娃大了,农活轻松了,就想让自己过得更充实,给自己找点精神上的追求,每天干完活,不看看书,不写几句,心里就像缺着一块啥。”
农民作家是西海固作家群体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们坚持阅读和写作,他们的作品更贴近大地更有泥土味。他们不一定有诸如电脑、平板等更为便捷先进的写作工具,也不一定具备更高深的理论和更高超的写作技巧,但他们对文学的爱,无疑是最真诚的。这种爱是发自内心的,是不附加功利条件的。这种爱更纯粹、更扎实。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文学能让我活得充实”。
新时代西海固文学,已然成为祖国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一个特色鲜明的“独一处”文学文化文明新地标。正如《人民日报》报道所写,西海固文学是泥土芬芳里长出的文学样本,相信这样的文学样本会感染、打动和鼓舞更多的文学群体,相信会有更多的文学样本破土而出、葳蕤成长。(作者系自治区作协副主席、固原市文联副主席 马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