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寄语
绿苔青蔼一院香,竹摇鸟语映晚窗。冰心一片思泠然,薰风亦可纳阴凉。小暑时节,温热之风自此而极。农人流着汗,在与庄稼的对话中憧憬喜悦;在日渐炎热的日子里,静静地读一本书,在骨感的故事中感受超越生活的唯美意境;如若杏子的芬芳开解人生,抚慰疲惫的心;在大亚湾海岸的早晨,细数白色浪花下的柔情;在诗意浓浓中,爱上戛然而止的境界;在银湖岸边,与自己两两相望;在哨马营的震柳边,倾听古老的故事……
小 暑
1
七月,麦子熟了。
拎起镰刀弯下腰,揽过麦子一使劲,一把麦子就收了回来。回头放麦再转身,一步一揽麦,一镰一收割,辛苦一季的庄稼算是有了收获。割完一垄地,抬头擦擦汗,天是溽热的,眼是纯净的,心是轻盈的,左左右右的玉米、黄豆、向日葵也是欢欣的。走到田埂边坐下缓一缓,喝一口浓茶,吃几块西瓜,收获的滋味欢欢快快。再看邻家田地里收麦子的几个人,还在挪动着身影割个不停,便站起身来,朝手心里吐一口,拎起镰刀弯下腰身继续割。
小暑日,熟了的麦子就要黄一片割一片,就得抓紧了日子收麦子。
之前的连绵雨已把一庄子人的心都下疯了,天天听着雨、看着云,心里盼着雨赶快停下来,别让几场场不停息的雨把麦子打趴,麦粒打散,让从春到夏的耕耘白瞎了。一群群的喜鹊冒着细雨飞来飞去,望着田地干着急。从夏至日开始,父亲母亲就计划着收麦子。先是把家里的粮房清理腾空,把门口的粮场打扫干净,再天天从一块田地走到另一块田地,端详庄稼的生长样、成熟样。等安抚好玉米、水稻、西瓜地里的事情后,再腾出手摘下发锈的镰刀磨磨,找出老鼠嗑了洞的粮袋补补。其间,边下地干活,边招呼几家邻居并工收麦打场。
几家子人合起来,再苦的累活也能干完。从一块田到两块地,从村东到村西,一庄子人集合起来趁着天晴、冒着溽热,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就连家里的牛马驴骡也铆足了劲,驾着板车冒着天热来回跑。一个麦收时节,一庄子动弹起来,一片大地也动弹起来。等收完地里的麦子,就地打捆、运回粮场、码垛打场,把一袋袋金黄饱满的麦子收回家后,一家人的心才算定了下来,一个村庄也就安静了下来。心一定,小暑时节的溽热不再热,纷繁的忙碌不再忙。一家家的院子传出阵阵欢声笑语,一声声的季节之音穿透田野。抬头看看夕阳,庄户人都知道,绿了的田野就是自己耕耘流汗结出的果,熟了的庄稼就是土地赐给自己的福。
望着颗粒归仓的麦子,七月不流火,小暑不暑热。
2
几十年前,眼前的荒漠还是一连串明晃晃的流沙,一有风,随时扬起的沙可以把眼睛迷住,也可以把路途丢失。现在,一丛丛的猫头刺、沙冬青、沙打旺、红柳林团团簇簇抱紧一个个沙丘,丛生劲长成高低不等的绿团。远处,原先沙漠晃动的地方成了一幅幅宽展怡人的草坡,连绵浩荡地把沙丘掩盖,把心里最不舒服的印记抹去。荒漠变成了草原,眼睛是舒服的,心情是粗犷的,连说话间的神情都是舒畅的。站在马家墙框子的一处草坡上朝远看,沙丘间闪出的大南湖正用一面面镜子般的湖水把绿色缀连。近处,大批的豆娘脱掉茧子,靛蓝靛蓝地飞舞在丛草间。它们密密麻麻地抖飞在眼前的黄花绿草间,时而静静地停在半空中,时而静伏在黄花上,时而掉头隐没在微风里。
一个宁静的正晌午,因为豆娘的飞舞,突然有了更多的怦然心动,也有了更多的憧憬愉悦。
日子朝前几十年,脚下的马家墙框子流沙晃动。一些流沙跟在房子后面,趁着房子不注意,慢慢顺着后墙爬上房顶。一个被风吹迷路的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返的时候,一不小心一脚踏空,从另一侧的房顶上掉了下来。幸好院子里也刮来一些沙子,踏空的汉子没有被摔着。沙子把房子、院子、羊圈、栅栏随便掩埋是常事儿,把一条条通往外面的路途随便压住也是常事儿,风停下来看不见什么绿草绿树更是常事儿。
现在,昔日的沙丘间冒出了水,一寸寸的草顺着沙坡朝上爬,豆娘也贴着地面伏成一大群,连消失多年的遗鸥也站在大南湖的水岛浅滩上安家落户。眼里的情境装着自然生灵相伴相随的寻觅与探索,装着时光流转里的自然幸福与美满,更盛着世间万物寻常日子里驰而不息的变幻与今昔。
风轻轻地吹,云淡淡地飘,遗鸥振动着翅膀快意地穿梭。偶有几只飞离湖心岛,把自己静静停歇在半空或湖面,静静伸出黑色的头颅环视周围。一群鸟的到来让荒漠顿感新奇,也让大地的曲子曼妙绵延。夏日里的荒漠溽热而不腥风,干燥而不焦渴。再望望马家墙框子,散落的村庄早已成为记忆,取而代之的是人来人往后的残留故事。
遗鸥归来,失落的心灵再度欢欣。
3
雨下个不停,几乎要把走过的路全部封堵。
一只小灰狼蹲伏在山脚下,见我走了过来,就从路边走过来,友好地伸出前爪向我示好。我蹲下身子轻抚它,它浑身湿漉,眼泪汪汪,闪出忧郁。我知道,雨中的它需要一份温暖、一份抚慰。可现在,我只能轻轻抚摸它,让它暂时地摆脱忧伤,重新站立起来走向属于自己的地方。一只云雀从我的头顶飞过去,轻轻落在对面池塘边的石头上,左顾右盼地盯着我出神。它往前跳一步,便回过头望一望我,然后又转过头朝池塘中跳去。我静静站在一棵树下,细细观察云雀的样子,才发现一只鸟儿的纯净竟是人鸟相对时心灵触动。
沐着黄昏夜雨继续行走,微风吹拂,神经清醒。庄稼地里的玉米趁势劲长,开盘的向日葵清香泌人,满地的西瓜沐着黄昏细雨加紧成熟。细细的风一遍遍抚摸满田野里的庄稼,也一遍遍地抚摸每一个伸展的梦。在接下来的夜里,躺下去的身子将会一分为二,一半被风吹着,肌肤清莹;一半被热烘烤着,汗渗脊背。睡着了的身体拥抱着灵魂,生怕被一股莫名的风吹走。就像一棵茁壮的树,用根死死抠住大地,不让四处吹来的风把树上的叶子带走。
这是三伏天溽热间隙里的一次意外细雨。庄稼地里,该是谁的庄稼就该谁收,该是谁的粮食就该谁有,可千万不能随便扔了自己的镰刀,任由别人把地里的麦子割走。白天里,一大群的麻雀扑进庄稼地里欢快地啄食草丛间的虫子,一大堆的青蛙蹲在荷花叶里鸣叫不停,一大片的蜻蜓立在空中交相飞舞。偏过头看看天空,许多落在大地上的阳光已经长成了挺立的树、碧绿的草、盛开的花。它们参差不齐地朝着天空张望,希望空旷的天空都把它们重新拉回。季节里照射出来的缕缕阳光已经把大地走了个遍。它们欢欣喜悦地从春走到夏,从秋走到冬,几乎把一路照射的力气全面洒到大地上,让大地迎着阳光不断承受。
小暑已到来,就让汗水再流流。(史振亚)
《干将莫邪》《铸剑》和我
周末到旧书摊闲逛,淘到一本《中国短篇小说选》。开首第一篇是《干将莫邪》,将一个复仇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入木三分,感慨于古汉语强大的包容性和铿锵有力的顿挫感,读来觉得过瘾又背脊发凉。
这篇小说的叙事,似乎在一味地叙述,只是在莫邪交待自己的后事,和莫邪的妻子向儿子转叙这件事的时候,有一小段文字的重叠和重复,作者还是有意强调了一些故事性。通篇几乎没有描写,更谈不上场景和情绪渲染。为什么这么一篇小说会让人记忆深刻,恐怕在一个“绝”字,即人物性格塑造的极致性、怪异性和不合常理。
这篇小说里那个侠义肝胆的“客”,与莫邪的儿子“赤”萍水相逢却舍去性命去完成他的嘱托,他以“赤”的头诱骗楚王,砍了楚王的头后又砍了自己的头,三颗头同煮于镬中,不可识别。这个人物的形象鲜明却又虚空。
莫邪的儿子“赤”的个性也很鲜明,执着、坚定有自我牺牲精神。只是似乎有些过于轻信,偶然遇见一个人,因为他的一个承诺,他就把自己的脑袋和剑献上,这在今天恐怕不可能。报仇的对象是楚王,显然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故事,莫非当时人的承诺像如今的法律一样具有庄严和不可违逆的约束性?不得而知。读“赤”这个人物的时候在想,莫邪是个混蛋,虽然他是铸剑神人,却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他明知道楚王会杀他,还是去送死,既然去送死又何必把报仇这样的一个艰巨的难于完成的任务交给儿子,一个平民去刺杀君王,横竖恐怕只能是个死了,作为父亲于心何忍?莫如当时直接持剑与王决,酣畅而死,岂不快哉?
这样分析固然合乎情理,却不符合小说叙写的需要,那样就没有了故事,没有了小说。这篇小说似乎在提示我们,关于小说虚实要得当,虚过头了不足以取信,实过头了故事的戏剧性和冲击力没有了,就没人愿意读了。
由此想起鲁迅的《铸剑》,如一块质地优良的玉,温润光泽细腻,有隆起有弧线有暗光,承转启合更自然更流畅,而且有浓浓的烟火气。
鲁迅没有沿用前者莫邪的儿子“赤”这个名字,给他起名“眉间尺”。入篇的很长一些段落在写老鼠。“眉间尺”在不厌其烦地作弄,鲁迅在不厌其烦地描写。这一段前者中没有,是鲁迅杜撰的,前后连贯起来看,似乎是为了表现复仇人优柔寡断的性格,可为什么是老鼠。《铸剑》这篇小说作成于1926年10月,其时鲁迅正在厦门大学任文学教授,那是一段暂短的过渡性的经历,在《故事新编》的序言中,他说:“直到1926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的空洞洞的。”《铸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看出鲁迅当时很闲散,很清静,甚至有些无聊,为了应付出版社的追讨而写作。忽然有些想笑,原来大作家也有这样独坐孤灯的时候,甚至想,也许在他居住的石屋内,就有一只老鼠咬锅盖,他便把它写入了文章。大作家,明月清风、市井闲谈皆可入诗。
《铸剑》其实是对原故事进行“包装”的过程,譬如对“眉间尺”通过老鼠写他的优柔,通过自戕写他的果敢,人物的性格有了起伏;前者的“客”在这里成了“黑色人”,他居然唱着咿咿呀呀的歌曲,他试图给他的行为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很多新人物出现了,王妃、大臣、武士、宦官,楚王也有了具体的长相排场;场景出现了,煮人头的细节出现了,有《刻舟记》里的细致,又有《口技》里的紧凑,现场更像一个耍杂技表演,这样,楚王入彀被杀就不知不觉水到渠成;与这些细节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些戏剧性的细节,譬如几颗人头在滚水中的撕咬,从三颗人头骨中辨别楚王的时候,都充满了戏剧色彩。
从600字到10000字,从东晋到民国,从干宝到鲁迅,这个故事行走了1600多年。而且它还在行走,譬如此刻,我翻开《中国短篇小说选》看《干将莫邪》,翻开《鲁迅全集》看《铸剑》,我看见一个点怎么变成一个面,我看见一个骨感的故事逐渐丰满起来,时空变了,讲故事的人变了,故事的形式和内容变了,而故事没变,故事里的那种超越生活的唯美的极致的情怀永远存在,并被代代追随。(杨军民)
相关链接: